临近中午的时候,鹿小狼姐妹得意洋洋的从外面回来了,让许乐震惊的是,她们的身后居然跟着七八只芦花鸡,对,就是那种活的,可以咯咯咯叫的鸡!
天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让鸡主动跟着她们跑的,又是怎么在大白天里大摇大摆的进出皇宫的。许乐只能从鸡毛上沾满的泥土和草叶上推断,她们肯定利用了某段宫墙下面的狗洞。
许乐很高兴的决定做一个围栏把鸡先养起来,做围栏的材料他都想好了,院子旁边那片竹林不粗不细刚好合用。这样一来以后就可以有鲜鸡蛋吃,如果这些母鸡拒绝下蛋,那许乐也可以把菜单上的炒鸡蛋改成竹笋鸡汤……
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午时,许乐拎了两只肥鸡并一笸箩佐料,便兴冲冲的出门去了,鹿小狼姐妹互相对视了一眼,立刻在后面跟着。小笋儿今天一直被一种浓浓的失业危机笼罩着,一看两个小姐姐又跟殿下哥哥出门了,立即把习字用的树枝子扔下,迈着小短腿腾腾腾的也跟了上去。
方嬷嬷坐在窗子下面正在缝补旧衣服,看到这一幕只是微微一笑,也并未阻拦。
这座由行宫改造的王宫,完全无法满足当今陛下的要求,前殿、中殿、后宫、花园、池塘、围墙……到处都需要修改,到处都需要扩建,所以到处都能看到泥瓦匠人们忙碌的身影,和站在旁边监工的宦官。
寒冷的天气里,匠人们光着膀子,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裤子和露着脚趾头的麻鞋,将满是裂口的红肿的大手不断插进带着冰碴的水里,土里,泥里,黏合用的米浆里,每一次伸进去再拿出来,风一吹,伤口都刺骨的疼。
但即便是这样的劳动环境和强度,他们依然每天只能领到两顿饭吃,一顿是早晨,一顿是中午,目的是为了保证他们有充足的体力来负担起繁重的劳作。
至于晚上,男人们的经验是,睡着了,就不饿了。
日头上到天顶的时候,老顶师傅将一个脏了吧唧的竹筐砰的一声撂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招呼一声,十几个脏的跟泥猴子一样的汉子立刻就围了上来。
“又是野菜孛孛呀?这都多长时间没见过荤腥了,还每天就管两顿饭,再这么下去拿啥有力气给他干活?”
把眼睛往框子里一瞅,一个年纪约么十七八岁上下,浓眉大眼黑脸膛的青年就忍不住喊叫了起来。
老顶师傅是这个泥瓦班子的班头,三十多岁,为人实在,经验和体力正好都处在人生的巅峰,在班子里说一不二,很得大家信重,闻言在年轻人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笑骂:“叭叭叭叭的,就你长嘴了?”
“有吃的就不赖了,还挑!你知道城里面现在都啥样子了么?糜子三贯钱一斗,黍,两贯半,还死命的往里掺沙子!大米和白面干脆就有价无市,连掺了糠的都买不着了……你娃还挑!再挑给老子滚出去,饿上几天瞅啥都香!我看就是给你惯的!”
旁边另一个年轻人笑着凑过来,伸手从框子里拿了一个黑黄色的也野菜孛孛,两手轻轻一掰,苦笑着道:“老顶哥,您也甭怪二狗子说闲话,你瞅瞅这孛孛里边,尽是野菜,粮食占不到两成,一掰就散,这玩意儿能顶饿?”
说着他捧着碎成渣子的黑黄孛孛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呸的一声啐在地上,用俚语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说道:“特么全是沙子,牙碜的不行!”
“就是就是,咱干的可是体力活儿,肚子都喂不饱,这活儿还咋干?”
“没错,都说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咱倒是给皇上办差呢,饿的觉都睡不着了。”
“就算孛孛里不舍得放粮食,好歹给够了呀,咱这儿十七个大老爷们儿呢,就这么小半框,这咋分?”
听他们越说越不像样子,远处两个穿宫服的太监已经开始注意到这边,老顶连忙把眼一瞪,虎着脸骂道:“吵吵个屁!吃都堵不上嘴?我看还是不饿!快吃,吃完了干活儿,觉得苦的,想想当年在冀州给人家修城墙的时候!”
听到老顶师傅最后这句,男人们顿时都不吭声了,沉默的就着凉水啃孛孛,却被里面的沙子和野菜叶子将嗓子拉的生疼。
才吃了没两口,老顶师傅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啪一声把水瓢扔在了桶里,提起鼻子用力嗅着身后传来的香味。
跟着香味扭头,老顶就看见了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儿,两只手里各抱着一个大泥疙瘩,正纯真无邪的笑望着自己。
在他身后,还跟着三个异常可爱的小女娃娃!
老顶不认得许乐,但一看这架势就知道遇上了宫里的贵人,不敢多看,立刻把头埋下去,想等贵人们走了,再继续啃自己那半块孛孛。
围在他身边的男人们也是经常在大户人家里出入惯了的,都是懂规矩的人,刚刚没人的时候还各种吐槽,现在也跟一只只鹌鹑似的缩起了脖子。
却见一双皂色软底的小棉靴停在了自己面前,小男孩儿的嗓音非常稚嫩,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种小大人儿似成熟老练。
“你就是老顶师傅吧?”
“不敢不敢,贵人您叫我老顶就行了。”
也不知这小贵人想干啥,不会闲的没事儿来寻老子开心吧……老顶蛋疼的想道。
哪知男孩儿嘿嘿一笑,一双小手把老顶扶了起来,看了眼他手里的孛孛,又道:“大中午的就吃这个?”
老顶还是不敢正眼去看男孩,稍稍侧着身子尬笑:“有吃的就很不赖了,宫外都饿死人了……皇,皇上的隆恩呐……”
他绞尽脑汁还想再赞几句,却被粗暴的打断了话头。
那只敲碎了一点儿泥封,飘着热气与浓香的叫花鸡被直接送到了老顶的鼻子底下,小贵人单刀直入的问道:“帮我砌个灶,我请你们吃鸡,干不干?”
周围的男人们立刻松弛下来,又憨又彪的二狗小声嘀咕:“哎呦我……就这?早说呀!砌个灶算啥大事儿,甭旁人去,我一个人全包了!”
冷不丁又被人在后脑勺上重重拍了一下,也不知是哪个下了黑手,只听得人群里有人小声的骂:“瞅把你能的,你一个人全包了,那俺们吃啥!”
老顶觉得自己这帮兄弟实在是太丢脸了,不好意思的看了眼许乐……手里的鸡,咬一咬牙,问道:“按工期算,不磨洋工,每天给一只鸡,成不?”
许乐大笑:“干的好我给你两只。”
“干了!”老顶满脸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嘿嘿笑着呲出来满口的大黄牙。
“这才痛快!”
许乐眉开眼笑的挪了几步,在一群臭男人围成的圈子里蹲下,把敲开的叫花鸡递给老顶,又把另一个泥团抛给二狗,向鹿小狼招了招手,鹿小狼立刻从身后提出一大坛汪鸿卓送来的黄酒。
男人们看到黄酒眼都直了,四下里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年头儿黄酒度数极低,男人们只当是御寒暖身的饮料喝,喝的再多也不会有人喝醉,反而还能加强干活的效率,所以工地上并不限制喝酒,前提是你自己能买得起。
“来,边吃边喝,把身子喝暖了,肚子吃饱了,这样干起活儿来才有劲头儿。”许乐拍开泥封,把酒坛子放在中间,任由男人们用水瓢取用。
老顶撕下一个鸡翅膀,送到嘴里咬了一口,立马就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提高的调门从鼻子里使劲嗯了一声:“嗯?!还放了盐?”
许乐笑嘻嘻的道:“再尝尝?”
老顶挪了挪屁股,把刚传出去的烤鸡又抢了回来,掰开鸡肚子,凑在鼻子前满脸陶醉的用力嗅着里面的味道。
“花椒……香茅草……大葱……姜……黄酱……黄酒……咦?咦!好像还放了肉桂和蜂蜜?”
“老顶师傅内行呀?”许乐挑起大拇指,心里也吃了一惊。
他这次为了追求味道,其实已经脱离了真正叫花鸡的做法,他是结合了前世烧鸡和烤鸡的调味方式,里面用到了手头上所能找到的很多材料。按照这个世界真正叫花鸡的做法,有鸡就不错了,谁会给你放那么多调料?
这老顶师傅看着不像个讲究人,没想到竟然是个行家!
二狗喝一口酒,吃一口鸡,居然还堵不上他的嘴,嘿嘿笑道:“小贵人有所不知,我们这行有个规矩,那就是干到哪吃到哪,我们班子在整个渔阳都是出名的真材实料、活好耐用。请我们的都是渔阳的大户,主人家修宅子最担心的是啥,不就是出工不出力么?所以啥好吃就给做啥,生怕我们不给他用好料,老顶哥好吃的吃多了,当然就内行了。”
“所以在我们行里还有个门道,你看谁最会吃就请谁,一准错不了。”
二狗指指老顶,又挑挑大拇指,最后做总结陈词:“舌头好,活儿好,您试试就知道。”
……我跟你谈生意,你给我开车?我还是个小孩子呀!
“只要活好就行,舌头好不好就不用试了——再好还能好的过我?”许乐呵呵一笑:“这叫花鸡其实不算什么,等灶砌好了,你们再给我屋里铺几条地龙,再盘个炕,只要我满意了,我弄几个你们绝对没吃过的让你们尝尝。”
几杯酒下去,气氛也热络了,老顶不再像开始时那么绷着,嘿嘿笑道:“小贵人请放心,别的不敢说,要说砌灶、盘炕、铺地龙这些个手艺,那老汉还是有把握的。您也看见了,只要有口饱饭吃,也不用多好,能把肚子糊弄饱了就行,大伙儿指定把活儿给您干的漂漂亮亮的。”
许乐试探着问道:“我刚才来的时候,听你说起在冀州修过城墙?那时候比现在还苦?”
“苦!怎么不苦?那时候我们正好在广平给一家卖绸缎的大财主修园子,偏巧就碰上了兵乱。”老顶叹了口气,满是黑泥的脸上布满了沧桑。
两年前,冀州渔阳郡,广平城外一场惨烈的攻城战,新登基的幽王陛下困守孤城,苦等援军。
广平城城不高、墙不坚、城外还没有护城河,面对三国联军的猛烈攻势,不到三天就有七八段城墙被人家的投石机砸塌了,皇帝陛下迫不得已,征召城内所有的泥瓦匠人去修补城墙。
“那时候没日没夜的修城墙,两边休战了,我们就抓紧时间修墙,活还没干完呢,两边就又打起来了,我们就顶着门板继续修,箭头钉在门板上把胳膊震的发麻,几十斤的大石头在头顶乱飞,偶尔还有跑到面前来的敌人,二话不说就朝着你捅刀子,城墙是塌了补,补了塌……皇上下了严旨,谁负责的城墙如果坚持不到一天就塌,那个泥瓦班子就得举着木盾用身体去堵!”
“就这么的,两百多条汉子跟着各自的班头去了,最终活着回来的十不存一。”
说到这里,老顶又有些自豪,振奋起精神喝了大半瓢酒,把鸡骨头嚼的咔咔作响:“不过我老顶带的人,一个都没死,除了有一个小子屁股上中了一箭,其余的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呵呵,就光听你这阵亡比例和中箭的位置,就知道你老小子当年的操作肯定很骚。
“刚一去的时候,我就告诉底下的弟兄们,别怕,越害怕死的越快,踏踏实实把墙给老子砌好了,对面攻过来的时候别忙着跑,把身子往墙根儿贴严实了,弓箭石块就砸不死你,这时候求别人都不好使,能救你命的,只有你自己修的城墙!”
只见老顶拍着胸口道:“事实证明,我老顶带出来的班子,手艺就是好!后来好几次攻城的时候,多少段新修的城墙工事都给烧着了,打破了,就只有我们负责的那段还好好的。要不是董大眼那夯货胆小跑了,屁股上能让人插上根箭?”
这事许乐似乎有点印象,据说确实有一支泥瓦班子修的城墙坚固异常,连皇帝陛下事后都亲自前去看了。
一层砖瓦一层木料,泥灰都细细的调过,里面掺足了米浆,用的还是上好的糯米,老顶师傅跟在皇帝身后,颠儿颠儿的从一堆同行们面前走过去,骄傲的就像只大白鹅似的。
一边憨笑,一边介绍:这是谁谁修的,那又是谁谁谁修的,用的都是什么独门技巧,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直把旁观的那些死了兄弟的班主们气的咬牙切齿。
随后,狠狠出了把风头的老顶师傅就乐极生悲,被皇帝陛下亲自关照,大军再次启程时,便征召了老铁的班子,连同十七个汉子的家人、子女全部带着,套了三辆车,拉着吃饭的家伙事儿,浩浩荡荡、背井离乡,从相对丰饶的冀州来到了极为苦寒的幽州。
为这,他那个生了三个孩子的婆娘,没少给他脸色瞧。
正吃着,两个身穿圆领素袍的年轻宦官就发现了这边的异常,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两人对看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精光,于是便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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