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长安城里的皇亲国戚,数上三天三夜也不一定数得清的,大唐建朝一百多年,各种亲王郡王不知封了多少,一代一代世袭下来,开枝散叶,遍地开花,几乎整条天街两侧的高门大户,细数下来都与朝廷多多少少沾点亲带点故。
天街最末端的位置,有一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五进宅子,大门正上方书着“越郡王府”的匾额古色古香,低调到近乎寒酸,似乎在这权贵勋爵遍地的京城,并不十分起眼。
进了长安城没多久,容似便莫名感觉浑身不舒服,许是在河西潇洒惯了,猛一过回一举手一投足都与身份息息相关的日子,颇有些不大适应。
一进天街,容似便隐约感觉周遭总有那么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或是打量,或是警惕,或许其中还夹杂着几双已经识破他的身份却一时不敢认的,容似喉咙口憋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恼火得很。
“四公子?”
容似刚在越郡王府门外站定,尚未来得及叫守门的侍卫进去通报,大门便被人缓缓从里面拉开,探出一个熟悉的面孔来,正是在郡王府待了大半辈子的管家刘琦,显然,方才已有认出他面孔的人回来报过信了。
“四公子,真的是您回来了?”刘管家又惊又喜,拭了把眼角的泪花,颤巍巍地踮着脚将容似引了进去,一边絮絮叨叨,“您怎么也没打个招呼,突然就回来了?这些年您都去哪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来,四公子,小心脚下……这府里一点准备都没有,郡王爷与郡王妃知道了不知会有多欢喜……”
“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容似耐着性子道,厌恶地望着佝偻着身子走在前面的刘琦,这些年他爹做的那些龌龊事,这个刘管家没少在背后出谋划策,煽风点火,到头来还落了个忠心耿耿的好名声,上哪儿说理去!
进了垂花门,里面豁然开朗起来,硕大的院子里并没有多余的装饰,但正中一座巧夺天工的假山却使得整个院子都大气了起来,再加上从护城河一路引过来的人工瀑布,十分赏心悦目。
绕过假山,前方便是郡王府的祠堂,今日初一,按照惯例,这个时辰的越郡王应是带着全家人在祠堂为列祖列宗上香。
容似想了想,叫住刘琦:“刘管家,我爹可是在祠堂?”
“回四公子,”刘琦佝偻着身子一脸谄笑,“潘大小姐每个月初一都来陪郡王妃抄诵经书,郡王爷次次都在一旁陪着,今儿个自然也不例外!”
“潘大小姐?”容似放缓了步子,“哪个潘大小姐?”
“自然是中书令潘大人的长女潘曦若小姐了,四公子不记得了?儿时您随郡王爷到潘府,还曾与潘大小姐因为一枚小玉狮子打过架呢!”
刘琦这么一说,容似倒有那么点印象,这位潘大小姐仗着他爹潘显在朝中说一不二的威势自幼作威作福,谁都不放在眼里,在长安城里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
约莫十年前,潘家大少爷成亲,他随郡王爷与王妃前去贺喜,正遇到当时年仅七岁的潘曦若看中了宫里一位贵妃娘娘赏给新娘子压箱底的一对小玉狮子,非要据为己有,新娘子家中地位不及潘家,且潘显对这位长女宠上了天,说一不二,竟真许她拿走了那小玉狮子,当时他只有十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新娘子又是母亲的娘家侄女,脑子一热,便形象生动地给那潘大小姐上了一课。
过程嘛,不必赘述,只记得那日回家以后郡王爷足足打断了一根婴儿手臂粗的木棍子,是以自那以后他与那潘曦若之间的梁子也结得死死的。
那就更解释不通了,既是多年的宿敌了,为何她会每月都来府里陪母亲抄诵经书?
拐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容似终于来到越郡王与郡王妃所住的宜兰园,在院子里便听到里面其乐融融的谈笑声,好不热闹。
“王爷,王妃!您看谁回来了!”刘琦加快了步伐,先一步进了堂厅,容似见状,索顿在了原地,冲突然从四面八方呼呼啦啦涌过来的下人们打着招呼。
没过多久,越郡王李崤与郡王妃穆氏在丫鬟的搀扶下一脸激动地走了出来,越郡王黑着一张脸,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激动,穆氏更是当场便落了泪,挣脱开丫鬟的手直接扑了上来,一口一个“我儿”、“心肝”地叫着,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容似跪下身来,给穆氏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却全程连个正眼都没舍得给越郡王一个。
越郡王“哼”了一声,心里憋着一股气偏过头去,容似被穆氏扶着站起来,这才发现二老身后还站着一个十七八岁,聘聘婷婷的女子,想来正是那位潘大小姐。
“容儿,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竟连书信也不往家里捎一封!你可知道爹娘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娘这头发都白了一半”穆氏红着眼圈道,待情绪平复了些,又拍拍容似的手臂,冲越郡王那边抬了抬下巴,“快见过你爹!”
“娘,这位是——”容似急着先将目前的尴尬应付过去,实在没办法,只得将焦点定在穆氏身侧的潘曦若身上。
“这是你曦若妹妹,快来见一见!”果然,见容似竟主动问起了潘曦若,穆氏脸上顿时转了晴,也不顾那边还在一个人生闷气的越郡王,“小时候去潘府,你们还在一起玩过,可是还记得?”
潘曦若规规矩矩地与容似见了礼,若仔细看,脸颊竟还带了些绯红,倒是一时也看不出半分传闻中嚣张跋扈的影子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容似瞬间警惕了起来。
与郡王妃寒暄了半日,刻意隐去了这些年在河西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终于在穆氏对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的怜惜达到顶峰的时候,抛出了这次回来的真实目的。
“娘,我记得咱们家供着一颗先帝御赐的玉槲丹,可解世间奇毒,甚至有起死回生的奇效?”
“你问这个做什么?”穆氏脸色突变,“蹭”地站起身来,“孩子,你怎么了?”
“娘,您别急,我没事,是我一个朋友,中了一种极其罕见的‘冰火之毒’……”容似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越郡王,继续道,“这位朋友对我很重要,当初孩儿去河西,正为了这位朋友。”
越郡王身子僵了僵,向这边望过来,正对上容似咄咄逼人的眸子。
“原来是这样,可这玉槲丹可是先帝亲赐的,按理说是不能轻易动的,况且又不是咱们郡王府的人……”穆氏为难地道,下意识去看越郡王。
“丹药本就是用来救命的,即便是先帝亲赐,也要用在它该用的地方,供在祠堂里,反而辜负了先帝一番好意,娘说是又不是?”容似道,一双犀利的眼睛依然紧紧盯着神色慌张的越郡王,“孩儿的这位朋友非常可怜,当初她全家被人陷害,家破人亡,自己也不得不小小年纪便远走他乡,如今又身染奇毒,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些罪孽,若是已然造成,能及时弥补一二也是好的。”
穆氏望望容似,又望望越郡王,总感觉容似话里有话,说出来的话自己也听得不甚懂,更像是借着与自己说话的由头,说给其他人听的。
越郡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面前容似那张慷慨陈词的脸与七年前那张略显稚嫩的脸重叠在一起,同样令他惭愧到无所遁形。
七年了,他依然恨他,恨自己的父亲,那恨意不减反增,甚至夹杂着藏都藏不住的厌恶,与蔑视。
“那枚玉槲丹,不能动!”越郡王竭力稳住身形,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为什么?”见容似脸色十分不好看,穆氏忍不住问道,“这么多年了,那玉槲丹也没有过用处,容儿说得没错,既是丹药,自然应该是用在它该用的地方——”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越郡王突然动了怒,一拂袖将穆氏打断,“既是先帝上次给我越郡王府的,自然只能是府里的人,且必须是嫡系才有资格用!这不是后厨里的白菜,可以拿给你随便去送人情!”
“是不是‘随便送人情’,你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容似“腾”地站起身来,对着越郡王怒目而视,“七年了,你夜里睡得可还安稳?”
“混账!”越郡王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了身。
“这是做什么?儿子这么多年不回来,刚一回来你就要再将他逼走不是!”穆氏痛心疾首地道。
容似一张脸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磨了磨牙:“我就不该回来!母妃,儿子不孝,您自己保重。”说着头也不回便转身向外走去。
穆氏大惊,忙命候在院内的刘琦与下人们将容似拦住。
“你让他走,让他走!我李崤还没老到走不动路呢,就要被这个小畜生给拿捏住了!我堂堂越郡王府,还就非他不可了不成?”越郡王重重地咳了几声,在下人的搀扶下又坐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穆氏想要去拉容似,又不放心李崤,僵持了片刻,先对潘曦若道:“曦若,实在不好意思,实在没料到小四今个儿就回来了,这……这跟他爹闹成这个样子,没得给人看了笑话,要不我先派人送你回府——”
早就对李家父子之间的关系有所耳闻,如今见容似与越郡王这一来一回,潘曦若大致心里有了数,一双机灵的大眼睛转了转,上前搀住穆氏道:“按理说,越郡王府的事,曦若是不方便掺和的,不过既然赶上了,曦若倒有几句话要说,方才郡王爷是说,那玉槲丹只李家嫡系用得?”
对上潘曦若,越郡王的脸色好看了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那就好办了,”潘曦若笑道,“曦若幼时曾误食了过量的白果,虽保住了性命,可体内的毒素却一直都未彻底清除,不知这枚玉槲丹,郡王爷可是能送给曦若?”
此话一出,在容似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还是没能转过来,李家嫡系,怎么就跟这位潘大小姐扯上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