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条谦司顿住了。
如果不是他手中的香烟依然袅袅地盘旋, 那这一刻的视频简直像是通讯不良所造成的画面卡顿。
他很久都没有反应。
青烟自他的指缝徐徐上升,而后又随着空气的流动缓缓弥散, 他琥珀色的眼睛半掩在云似的烟雾里,让人无法窥得内里流淌的情绪。
半晌,他慢慢地眨一下眼,就好像刚刚获得了生命的人偶,全身的关节都因为生锈而行动迟缓。
“‘非法律规约的排他性关系’。”
九条谦司重复一遍这个词,被烟云笼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似乎只是单纯的疑问:
“如果这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的话……”
他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申请莫测:
“虽然身为父亲的我不应该这样质疑……但我很怀疑你身上是不是存在这么健全的功能。”
“我说的是‘如果’。”
真寻和神色如常, 大方地任由父亲打量:“而且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让您认为我身上竟然存在会存在缺陷的?”
“你——”
九条谦司笑了一声,他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英俊容颜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在面对自己的亲生血脉时, 说话并不客气:
“‘爱是激素影响下无聊的情绪爆发’——你对‘爱情’的特殊定义直到现在还在我的脑海深处清晰地回荡, 我很好奇, 是什么让你体内突然觉醒了前所未有的功能,是你近期发神经一样订阅的几十本爱情吗?”
“苯基乙胺、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后叶荷尔蒙——将所谓的‘爱情’拆分,能从人体内发现的无非是这些激素的集合, 这是得到了科学验证的理论。”
真寻并没有因为父亲话里的嘲讽而动摇:
“严格来说, 建立一种排他性的关系, 同我体内是否分泌这些物质没有必然联系, 您应该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经常性地督促我找一个法律上可以分割财产的契约者。”
“我想让你和别人建立婚姻关系,那是、”
九条谦司又顿住了。
他手中的香烟徒劳地燃烧,闪烁的红色火光正在靠近他的指尖。
他就像一张静止画一样停顿了许久,而后猛地吸一口烟, 然后倾身向前,将烟蒂熄灭在烟灰缸里。
“先抛开你到底会不会如常人一般‘坠入爱河’的讨论。”
他偏头吐出烟圈,将双手交叉,优雅地置于桌面,这个动作一下子拉近了他和镜头的距离,脱离烟云缭绕的环境,让脸上皱眉的表情清晰地传递给真寻:
“我最近听说了一些有趣的风言风语,我本来以为那是竞争对手扰乱我的谣言,但现在看起来——”
他仔细地观察真寻的神色,用非常轻柔的、不可思议的语气说:
“我的女儿,确实同某个成年男性往来密切。
“这是个不得了的男人,他甚至打碎了你一直以来的坚持,让你陷入自己一贯不屑的、会扰乱判断的‘感情’里面——所以到底是哪位心地善良的温柔勇士,竟然能创下如此奇迹,甚至让你对我说出‘考虑和他交往’的话来。”
真寻皱一下眉:
“是‘非法律规约的排他性关系’。”
九条谦司抬手为自己倒一杯酒:
“那是一个意思。”
“……”
真寻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她窝在客厅的沙发里,余光能看到酒店玻璃窗的外面,逐渐苏醒的繁华城市。
“您在佛罗伦萨。”
她忽然说,“看来我一开始错怪您了,您在地球另一端的深夜十二点找我通话,您对我感情生活的关注让我十分感动。”
九条谦司挑起眉毛:“显然,你不是从木原那里听说的我的行程。”
“当然不是。”
沙发里的真寻换了个姿势:
“这只是很简单的现场观察。您后背的靠垫是您在佛罗伦萨最喜欢的酒店特供的——我知道他们近期更改了外观和陈设,但那并不能更改他们的审美和做工,也不能更改您没拉紧的窗帘外面的建筑风格。”
九条谦司晃一晃酒杯,在冰块碰壁的声音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带着不可捉摸的神情:
“所以?”
真寻对视回去,脸上的表情是同父亲如出一辙的深不可测:
“所以我的大脑运转如常,并没有如您所言那样,被所谓的‘感情’扰乱判断。”
“Bravo。”
九条谦司放下酒杯鼓掌,就像是聆听了一场歌会以后盛赞台上的表演,连语气都是惊叹的:
“所以你不否认,你现在,正处于一段‘感情’当中。”
真寻眨了一下眼:“这就是您的全部感想吗?”
“不,当然不。”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很好奇那个对象究竟是谁……我们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同你往来,一般的‘脾气好’甚至没办法在你身边撑过三天,而他不仅获得了靠近你的机会,甚至能让你产生想要交往的想法。”
九条谦司眯起眼睛,这个小小的动作,让他身上释放了一种上位者的气息,他对她扬起下巴,下颚线条上都写着倨傲:
“我容忍你,是因为‘这是我最爱的女人留下的血脉’、以及确定‘这确实是延续我基因的后代’等诸多理由所带来的父爱,这是一种生物本能,但我并不能指望外面随便哪个男人都会同我一样。虽然我确实希望有人能接手你不稳定的后半生,但老实说我并没有抱着能产生结果的妄想。”
是什么人让你坠入了爱河?
真寻在这个问题里,沉默着,颤抖一下睫毛。
“让您失望了。”
最后她轻声说:“很遗憾,他恐怕并不是您想象中温柔的圣人,甚至同脾气好这个词未必有所关联。”
“听起来——”
九条谦司因为她的话语而生出不妙的猜测,他慢慢地张嘴,一字一字地问她:
“竟然是我认识的人吗?”
真寻扭过头,无声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
即使太阳已经完全驱散了夜色,堆积在天边的层云也让落下来的阳光显得十分暗淡。
不够明朗的天色和酒店的灯光照亮她的侧脸,她脸上的淡漠的表情,对于九条谦司而言无疑是一种默认。
“脾气不好、不是圣人——但既能容忍你的性格,又存在于我的交际圈以内。”
九条谦司一条条总结出已知情报,他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危险,是吗?是的,危险,但又涵养很好……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身上能出现的属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我想的那样吗?
他看起来不太确定,但真寻始终都用冷淡的侧脸面对他,在这样无声的肯定里,九条谦司得到了答案,某个名字在舌尖上转了几圈,最后被他咽回去,用“你疯了吗”的眼神看着她。
“如果可以,”
他轻声要求:“给我一下他的姓氏?”
“他的姓氏平庸到呼唤一声就能得到半条街的回头率。”
真寻终于转过头,她的眼里还残留着今日暗淡的天光,就如同烟云笼罩的,天边遥远的星月:
“但他本人的通用称呼,倒是可以规划到‘别致’的范畴里面。”
这个回答让有所准备的九条谦司倒吸一口凉气。
“——棒极了。”
九条谦司闭一下眼,像是心绞痛一样按住胸口:
“真是太棒了,你的度假为我带来了全新的惊喜,我万万没想到给你加强安保的举动竟然——”
竟然——
他逐渐说不下去了。
他吸一口气,又吐出来,这样的动作好像没办法驱散他胸口阻滞的郁气,于是九条谦司端起了酒杯,像是要压惊一样喝了一大口。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森会社’是用非常规手段崛起的庞然大物——当然,所有的资本在原始积累阶段所使用的手段都不太美好,但即使这样,‘森会社’也是最为极端的一个。”
九条谦司后仰,把自己埋进了沙发的靠垫里:
“你知道,你当然知道……”
他看起来头疼极了。
“我上一次这么窒息,还是因为你在赌场里被卷入了黑手党的势力纠纷。”
你真是总能给我带来全新的惊喜——他几乎是咬着牙说。
“您一直希望我能构筑一些没有意义的人际关系,但又在我确实考虑这一点以后无法承受——这太不讲道理了。”
真寻向木原管家要了一杯红茶,然后她在沙发上坐正:
“我只是说,我在考虑建立关系而已,您的担心未免太提前了一些。”
“哈。”
九条谦司撑着额头,非常不符合他气度地冷笑一声:
“我太了解你了,在你主动告诉我‘会考虑’一段关系的时候,那往往意味着结果已经没有置喙的余地了。”
他晃一晃酒杯,平静一下情绪,依然不能理解:
“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就算你每天都在作死,但你至少有一颗灵活的大脑,究竟是什么麻痹了你的危机感,让你主动向着无法回头的危险里走进去?”
“我的预警系统是完备的,我知道什么是危险,我也知道该如何规避危险。”
真寻神色平淡,就好像在叙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我只是和一个人建立关系,并不存在任何影响生命的危险。”
“我开始相信你的理论了。”
九条谦司捏紧手里的酒杯,他的神情甚至比任何一次投资都要来得凝重:
“‘感情’会让人变得愚钝,大脑里过多的情绪碎片会影响人的判断力——连你都被感情腐蚀得千疮百孔,对近在眼前的陷阱视而不见。”
真寻看起来一点动摇都没有:
“我能判断出这世上一切的陷阱,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远离危险。”
“但是感情会促使着你主动跳进去,即使他本身可能就是陷阱、是涂着毒药的甜蜜诱饵。”
九条谦司的言辞是尖锐的,即使他说话的语气依然轻柔:
“你和我都十分清楚,做慈善的教父依然是教父,洗白的黑手党本质还是黑手党,哪怕他接近你确实没有其他目的,但港黑杀人如麻的重力使根本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样谈恋爱,即使外界对他的评价是绅士体贴,也不能改变他在崛起阶段为‘森会社’的帝国埋葬无数白骨的事实。”
“我不会变成白骨,就像我可以在势力的纠纷里安然无恙。”
“所以你自己也清楚,他一个人就能等同于你过往遭遇的纷乱的总和。”
九条谦司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哪怕你脑子里现在还残留着一点理智,都应该让事情走到无法挽回之前切断联系。趁着你还没有深陷泥潭、趁着你还能、——”
他忽然顿住了。
真寻沉默着啜了一口茶。
她这样的姿态让九条谦司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脸上最后一点表情也消失了。
在茶汤蒸腾的热气里,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轻得似乎能被风吹散——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了一整天的休息,我,终于
开始咳嗽了_(:3∠)_
码字,码字使人快乐,码字使人忘记头晕。
两个人的感情终于进行到下半场了!我还可以继续!
都谁想看大小姐的剧本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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