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启泰门的侍卫在盘查出京人员的时候,发现一个了一个私逃的嫌犯。
这人名叫张武,曾经是前任工部尚书秦盼青的书童。后来秦盼青被抄家问罪,一应亲近之人也被挨个抓紧大牢严刑拷问。
刑部的人按照名册拿人,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张武的下落!无奈之下,只得命人画了他的肖想张贴在显眼地方,悬赏缉拿。眼见着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张武的通缉画像上几乎落了一层灰烬,上头押着的官印也被风破,烂了半拉。
本来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张武竟然会背着包袱来到启泰门,妄图蒙混出京!
张武到案后,很快就被送去了刑部衙门。虽然秦盼青的案子已经告破,但是按照规程,还是要对张武身为一番,然后依律定罪。
只是哪曾想,刑部衙门还没有提审张武,衙差竟然在他随身携带的背囊里翻出一本账册来。
裴南褚仔细将这账册翻了一遍,只吓出一身冷汗。这册子正是当初襄王求而不得的那本,正是多年来,秦盼青与靖王分赃的证据,其中牵扯的汴州河堤一案,数目更是惊人!
裴南褚惊魂不定,他只觉接了一个烫手山芋,烦躁的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小厮敲了门请他用膳,他烦躁地一挥手:“别来烦我!”
小厮吓得不敢啃声,正要安安静静退出去,却又忽然听到他在在屋里问:“什么时辰了?”
小厮不敢怠慢,惶恐道:“回老爷,已经戌时初刻了,晚膳已经热过两遍,您多少用一些吧!”
戌时初刻?不知不觉裴南褚已经在书房里呆了一下午。他“啪”一声推开门,一边将一个土黄色的小包裹塞进胸前,一边冷声吩咐:“备马车,我要出门!”
小厮在后头紧跟了两步:“老爷,时辰晚了,您这会儿要去哪?先用了晚膳吧!”
裴南褚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语气森冷低沉:“哪来那么多废话?你去驾车,从后门走,悄悄的,别让人知道。”
小厮不敢怠慢,垂着头小跑着吩咐马车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那土黄色的布包便被飞云送进齐峒院。苏荣琛眉头一挑,冷笑道:“他亲自送来的?倒是乖觉!”
林慕果忍不住摇头:“你抓了裴晗那么大的把柄,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能耐,还敢耍什么花腔?”
苏荣琛眉眼中似有得色,揭开黄布包略略看了几眼,脸上的神色就忽然变得冷凝:“哼,这老狐狸当真是狡猾!”他一扬手里的账册,看着林慕果道:“你猜这是什么?”
林慕果正忙着给乐山缝香囊,乐山极喜欢骰子和红豆,非要将他们俩的样子缝在香囊上,若说仙鹤也不难绣,可绣了几回却总觉得与骰子和红豆半点不像。林慕果拆了好几回,不由有些懊恼,闻言便没好气道:“我哪知道是什么?”
苏荣琛见她那副样子,赶忙走上前将绣架夺下来丢在一旁:“天色晚了,不许绣了,对眼睛不好。”他顺势在林慕果身边坐下,将账本往她手里一塞,“哼哼”笑道:“是秦盼青的账本呢!正经的烫手山芋!”
怪不得裴南褚那个老东西巴巴送过来,感情是自己不愿得罪人,想要苏荣琛代为出头!可苏荣琛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吗?
林慕果听说是账本,也便没了兴趣,可是刚刚翻了两页,便有些瞠目结舌:“难怪人家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秦盼青不过是一部尚书,竟然搜刮了这么些民脂民膏?”
苏荣琛阴沉着脸色,声音也似带着寒冰:“总有一日,要将这些鸡鸣狗盗之辈荡平杀尽!”
林慕果将账本随手丢在茶几上,温声安慰道:“水至清则无鱼,哪朝哪代也不能保证官场一尘不染。”
苏荣琛到底是泄了气一般低低叹道:“不想这些事了,平王在治国之道上颇有心得,就把这些难题都留给他吧。”说着,苏荣琛一把将账册抓在手中,霍然起身,朗声叫道:“飞云——”
飞云在外间听到动静,赶忙打帘子进来。
苏荣琛将账册递给她,沉声道:“把这东西扔给凌风,让他哪拿来的送回哪去!”
飞云双手将账册接过来,想了想才犹豫道:“只把账册还给他,王爷需要奴婢带什么话吗?”
苏荣琛轻轻哼道:“只一句:让裴南褚看着办。”他高兴了就将账本呈送御前,他若是不高兴,哪怕一把火烧了都行——只要他能舍得了裴晗!
裴南褚混迹官场多年,岂能连这点心思都猜不透?他接到凌风送回来的账本的刹那,心中便明镜一样:王爷这是让自己做出头鸟!
他不想去。
一来,他本就是襄王余孽,自己的案底不干净,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又岂敢上蹿下跳参奏靖王?二来,靖王身后是鄢陵许家,几乎掌控天下文士,一旦得罪了靖王,岂不等于惹了那帮酸腐?
可他又不敢不去。
且不说裴晗的一条小命还捏在渊政王手中,便是自己头顶的乌纱,能不能戴稳还是两说!
裴南褚心中郁郁,一夜未眠。而同样睡不着觉的,还有楚王府的大管家钱平。
楚王北上之后,王府的大小事务便落在钱平肩上。早先,钱平得了纯妃的嘱咐,故意放出张武,设计他被启泰门的侍卫逮捕。等张武被抓进刑部大牢,钱平又安排人手在裴南褚府宅附近蹲守,怕只怕裴南褚那个老匹夫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耍花招。
为保完全,钱平特意让人将裴家的前后门都守住,本来相安无事,可是等到戌时二刻,却有一辆马车从裴家后门静悄悄离开。
负责蹲守的人见驾车的是裴南褚的亲随,因此不敢怠慢,一路紧跟,最后竟然发现,马车专拣偏僻胡同而行,还稳稳当当停在了渊政王府后巷里!
裴南褚竟然跟渊政王爷有牵扯?就连钱平也被这消息吓了一跳。苏荣琛在朝中势大,为避嫌疑,他一直深入浅出,从不参与党争,可现在看来,事情或许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二日是林慕果与德妃约定的复诊的日子,她一大早便洗漱进宫。在宫门外接受检查的时候,她隐约看见有两个侍女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进宫。看那两个侍女头上的饰物,似是有阶品的宫人,可她们身上穿的又并非宫装,如此说来,应该是亲王府邸的女眷,只是这么大清早的,是哪个王爷派人进宫呢?
林慕果心中一动:莫非是靖王得了什么风声?
负责临检的侍卫隶属禁卫军,是苏荣琛旗下弟兄,对于林慕果,他们自然是不敢怠慢。一个机灵些的小侍卫见林慕果眉头轻蹙,有些心不在焉,赶忙赔笑道:“王妃娘娘?您……有什么不妥?”
林慕果猛然回神,轻轻一笑,指着前头那两个宫女道:“没什么,只是好奇那两个人的身份,看首饰似是有阶品,只是穿戴却不像宫里的人。”
那小侍卫回头一看,登时便笑起来:“她们是楚王府的。这些日子王爷离京,她们倒是常常给娘娘送东西。”他扭过头,见林慕果脸上疑云未散,便接着道:“她们两个是纯妃娘娘赏给楚王的,因此是有阶品的。”
林慕果这才点头。
原来是楚王的人,可是这大清早的,她们来给纯妃送的哪门子东西?
林慕果满心疑惑地进了披惠宫,德妃已经在等她了。这些日子以来,德妃虽然还是会有失眠多梦的症状,但是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脸上的血色也越来越浓。
她心情似乎不错,不等林慕果上前,便亲切地伸出手来道:“王妃无须多礼,吉祥快搬个绣墩来。”
林慕果看着她脸上笑靥如花,心里忍不住哀叹:这会儿,裴南褚怕是已经在朝堂上发难,只是不知等消息传出来,她还是否能笑得出来。
而此时的朝堂,也果然如同林慕果所预料的一样,裴南褚刚刚将证据呈上,便似是一颗炸弹在金殿炸开,震得金殿上“正大公明”的牌匾都颤了一颤,几乎坠落下来。
昌平帝咬着牙将账册看了一遍,眼中已是一片寒凉。他皱着眉俯视着脚下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只觉得一口牙几乎咬碎:“好,很好!朕生的好儿子,一个两个都这么争气!靖王——”
他怒喝一声,几乎将靖王的肝胆吓破。靖王不敢起身,仓皇地膝行上前:“儿臣在!”
昌平帝便冷笑道:“你罪证累累,还有什么话说?”
靖王声泪俱下:“儿臣冤枉啊!这本账册……”他茫然四顾,半晌才想起一个借口:“来历不明,定是有人污蔑儿臣,请父皇详查,请父皇详查啊!”
“污蔑?”昌平帝抬手就将账册砸了下来,那册子在光滑的地板上“出溜溜”滑了很远,稳稳停在靖王面前:“谁能污蔑的了你?你自己看!一桩桩一件件,记载的清楚明白,里头还夹着几张收据,你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大约是最近折子砸的多了,昌平帝的准头也好了起来。
靖王抖着手慌慌张张将账本捡起来,刚看了几页,只觉冷汗便下来了,再往后翻,里面果真夹了几张收据,看底下的签名,竟然是听风!听风是他的贴身小厮,这与他亲自签名有什么两样?
可是他不能承认!
“父皇,儿臣冤枉!这收据是听风所签,定是那厮狗胆包天……”
靖王话还没有说完,昌平帝就冷冷打断:“你是想说是听风狗胆包天,瞒着你与秦盼青分赃是不是?”
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是靖王只能硬着头皮称“是”!
昌平帝恼恨上来,眼光在龙书案上一徘徊,很快便锁定了一块端砚,抬手就扔了下去。端砚十分沉重,并没有砸出多远,落在御阶上,发出“砰”地一声重响,像是骤起的九天惊雷,吓得底下的人纷纷缩了脖子。
“你当朕真的是糊涂了吗?听风有多大胆子,他就敢背着你跟朝廷官员互相勾结?更何况,他算什么狗东西,竟然让朕的一品大员对他俯首帖耳,与他分赃?”
昌平帝一通声嘶力竭地嚎叫,竟让大殿上寂然无声,咳痰不闻。
靖王只觉心乱如麻,脑子里几乎成了一团浆糊,还是翰林院大学士齐新学上前道:“皇上,虽然此事听来蹊跷,但也并非绝无可能,狗胆包天欺上瞒下的奴才比比皆是。您不能单凭一份账册,就贸然定了靖王的罪!”
此言一出,靖王党羽纷纷附和。他们纵然不想出头,但现在是生死存亡,若是靖王倒下了,那么他的那些党羽焉能讨到好处?
朝堂上立时便想起山呼海啸的求情声,昌平帝只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他紧握拳头,狠狠砸在龙书案上。上好的金漆紫檀木书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就像是一位老者低沉的叹息声。
良久,昌平帝才冷冷哼道:“你既然喊冤,那朕也不忍落一个不慈的恶名。刑部——”
裴南褚自递了折子便一直惴惴不安,此时,靖王党羽看他的眼神,几乎是想要吃掉他一般。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嗟叹:渊政王爷真狠啊!他这是用钝刀子割肉,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得罪了这一棒子酸儒,以后不知他们会想出什么腌臜主意报复自己,当真是苦不堪言!
“你既然是此事的首告,便着你去严查!三日之内,朕要看到关于此案的详细奏报!”
裴南褚几乎要哭了,可是他除了迎着头皮领旨,实在没有丝毫的办法。他叩头谢恩,起身的时候,那些文官的眼神似是要将他的身子射出一个大洞!
“靖王不立,着闭门自省,不得参与一应政务,无诏不得出!”
前朝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后宫,适时,纯妃刚听说了裴南褚夜顾渊政王府的事,她正低头沉思,小燕便“蹬蹬蹬”跑进来传话,她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声音也轻盈欢喜:“娘娘,听说靖王殿下被皇上禁足了!”
纯妃眉头一挑,淡淡道:“许是惹了皇上不高兴,父子君臣,呵,吵吵闹闹也属正常。”
小燕知道她的性子,低头一笑,便不再多言。纯妃便转头对楚王府的那两个侍女道:“回去告诉钱平,让他派人盯紧渊政王府,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一个不参与党争的王爷,为何会与朝廷重臣有勾结?而且商量的还是扳倒靖王的大事!看来,苏荣琛也并非真正居中持平,只不过,他藏的很深!
只是,苏荣琛背后的人是谁?纯妃第一个便想起襄王。可只是稍稍想了想,她便摇头否决。襄王已经去陕北就藩,岳家也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终其一生,他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那他究竟是哪一派?是他想谋反?还是……
纯妃心中一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莫非是平王?苏荣琛是平王一派?
可皇上对季天玺很是忌惮,只要定国公府一日不能翻身,平王身上就永远留着罪臣的血脉,而且这等罪过非同小可,是大不敬之罪呢!
对了!
“小燕——”纯妃一抬头,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小燕心里一沉,赶忙上前:“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纯妃声音轻柔,似是飘荡在空气中的一缕寒风,能顺着衣缝钻进去,冻得人几乎战栗:“幽州那里……本宫恍惚记得,年前的时候,幽州传了消息说季天玺病重?”
小燕肯定地点点头:“是的。而且听来人的口吻,季大人的身子怕是不妙!”
纯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又将楚王府的那两个侍女招到跟前:“你们告诉钱平,让他派人去一趟幽州,查清楚季天玺生的什么病、定国公府最近的动向,还有……他们都与京城的哪些人来往!”
两个侍女沉声答应,正要退出去,纯妃却又忽然想到一件事:“本宫隐约记得,当年告发季天玺大不敬的那个小厮还下落不明?”
定国公府的旧事已经相当久远,那时的小燕,甚至还不曾进宫,所以,纯妃问起的时候,她便不知如何回答。
纯妃却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之中:当年,中宫太子暴毙,淑妃作为最大的嫌疑人被幽禁深宫。季天玺多次在金殿上替女鸣冤,奈何贤妃、德妃两派人马均落井下石,死咬着淑妃不肯松口。纵使是当时与渊政王府并尊的定国侯府,也十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