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发阴翳,滚滚黑云从天边汹涌而来,风似带着一嘴钢牙,将人的脸撕咬得生疼。
飞云上前帮林慕果紧了紧缎带披风,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道:“小姐,坠儿姐姐走远了,外面风冷,咱们快些回去……”
林慕果呆呆地立在原处久久未动,风顺着缝隙吹进披风里,将披风吹得鼓胀起来,冷意似是在白沙地上行走的水渍,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林慕果的心情恹恹的,连晚饭也没有吃。苏荣琛回府的时候,她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灯光底下发呆。
苏荣琛静悄悄上前,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才猛然“喝”一声。
想不到威名赫赫渊政王爷也会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林慕果被吓了一跳,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追着他大闹,甚至连斥责一声也没有。她木然转过头,噘着嘴,眉眼里似有浓浓的伤感。
苏荣琛当即便慌神了,他半蹲在林慕果身前,拉着她的手,神色微冷地问:“阿果,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林慕果见到苏荣琛,只觉满心的背上似是有了发泄的口子,眼泪便似是决堤一般漫出来,张开手臂揽住苏荣琛的脖子,趴在他肩上,略带了些哭腔道:“阿琛……”
苏荣琛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疼得发紧,声音也带了些急促:“阿果,你跟我说,谁欺负你?”
林慕果一味趴在他肩头,安静摇头,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阿琛,坠儿姐姐走了……”
原来是这样。
苏荣琛总算有些放心。他站起身,弯腰将林慕果抱起来,像是揽着绝世珍宝,声音也终于恢复平静:“阿果,以后会有我陪着你,我们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好不好?”
林慕果的手狠狠抓着苏荣琛的衣襟,不住点头:“阿琛,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苏荣琛在外喝了些酒,身上稍微带了一些酒气。林慕果生平最讨厌酒气,可不知为何,却对苏荣琛身上这种混合了竹墨清香的酒气情有独钟,这种味道一度让她静气凝神,让她那颗孤寂的心似是有了生机。
飞云将上好的燕窝粥热了端上来,配着几道精致可口的小菜端到林慕果面前。苏荣琛知道她还不曾吃晚饭,假意嗔道:“不吃晚饭怎么行?祖奶奶还等着抱重孙子,若是不养好身体,她老人家定以为是我薄待了你。”
若是在平时,林慕果必然要红着脸在他胸口捶一拳,可是今晚,她却没有这样的兴致。苏荣琛见她的脸色始终沉重,轻轻叹一口气,亲自将桌上的燕窝端起来,舀了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
林慕果本不愿意吃,可是看到苏荣琛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她的心微微颤动:高贵如苏荣琛,几时亲手做过这些活计?林慕果到底张开嘴吃了一勺子,苏荣琛果然就开心的跟什么似的。只是她心中实在压抑,只是象征性的勉强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了。苏荣琛见她神色郁郁,也不愿意逼她,挥手让飞云撤了下去。
这一夜,夫妻两个早早上了床,因林慕果始终郁结难舒,自然不可能再共赴巫山**。可怜苏荣琛刚尝了一回鱼水之欢,便又要断食。
虽然早早上床,但是林慕果久久不能入睡,她侧身躺在床上,虽是闭着眼,但是眼泪却悄无声息的在黑暗里流淌。知道她睡不着,苏荣琛也不肯先睡。他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她那样纤弱、那样瘦小,让苏荣琛忍不住就想紧紧拥住。
黑暗中,两人相拥而卧,呼吸平顺,窗外的寒风一声紧似一声,床上的两人静静听着、默默相守。
谯楼上三更鼓响,林慕果翻了个身,苏荣琛勾手又将她抱住,鬼使神差的,林慕果轻轻叹息:“阿琛,你会一直这样抱着我吗?”
苏荣琛毫不犹豫地点头:“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灵魂也会夜夜守护,拥你入眠。”
林慕果轻轻“恩”了一声,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像是花骨朵一样悄然绽放,包裹着的馨香刹那间占据心灵。林慕果的头往苏荣琛怀里又靠近了几分。
“小姐,小姐……”将将有了些睡意,却猛然听见静柳在屋外拍门,她声音惶急,似是带了一些哭腔:“小姐,你快开门,小姐……”
夫妻两人顿时睡意全无。静柳虽说不像飞云那般稳重,却也从来都知晓分寸。林慕果心中“突突”跳起来,她的手不自觉收紧,手心的汗几乎将被角濡湿。
夫妇两人只穿了大袄,外头罩着大氅,便火急火燎地跟着静柳跑去后廊。屋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雪,细碎的雪沫子被廊下的烛光映得闪闪发亮,就好像有漫天的碎钻飞舞,打在人脸上生疼。
今年的初雪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悄然而至。
后廊上一排七间屋子,静柳、飞云、月宾、冷白各自住了一间,本是初冬的深夜,本该寂寥的深夜,月宾的屋子里却是灯火通明。
飞云和冷白正守在床前“呜呜”地哭,声音压抑,在这静谧的夜里,却是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小姐,小姐,您快看看月宾,月宾她……她……”飞云见林慕果夫妇漏液而来,赶忙从床前让出空隙,趁着昏黄的灯光,林慕果看到月宾一身黑衣躺倒在绣床上,鲜血在她素白的脸上,就像是雪地里开着的红花,夺目而耀眼。
林慕果倒吸一口冷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边说一边就走在床边,抖着手搭上月宾的脉搏。
飞云哭哭啼啼的:“奴婢们……奴婢们睡到半夜,忽然听到门外有响动,竟是月宾,她浑身都是血,她就躺在门前,奴婢们吓坏了,小姐,您快救救她……”
月宾穿着夜行衣,血液混在浓稠的黑色里,离得远了让人看不清,坐的近了,只觉一滚滚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林慕果搭着月宾的手腕,脸色由潮红转向铁青,继而又带着些惨惨的白。她的脉象微弱、就像是一个濒死的老人的叹息,轻盈、哀伤。
静柳已经抱着药箱冲进来,林慕果要给月宾疗伤,苏荣琛不便久留,只得道:“我就在门外,需要什么药材尽管让静柳来传话,知道了吗?”
林慕果的一颗心高高悬起来,甚至浑身都在颤抖,平日里最是有条不紊的一个人,此时却将药箱翻得乱七八糟。
苏荣琛看着她嘴唇都是青紫的,微微叹一口气,抬手放在她肩头:“阿果,你要找什么?”
林慕果的眼泪大颗大颗往底下落:“针,我找银针!针,阿琛,我的银针找不到了……”
屋子里有压抑的哭声,有林慕果翻找东西时发出的“卡拉卡拉”的响动,飞云一直在关注着月宾的情况,她忽然叫出声:“小姐,不好了,月宾开始发冷了,她的身子都在抖!”
林慕果身体一僵,药箱“哗啦”一声被掀翻在地,她却什么也顾不上,转头就扑到床前。她拉起月宾的手,月宾真的是在颤抖,她能感觉得到,她体内的温度似是倒置的沙漏,缓慢而又有条不紊的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月宾,月宾,你听到了吗?你听到就应一应我,好不好?”林慕果也不顾脏,伸手将月宾嘴角的血擦净。
苏荣琛从来没见过她这幅样子,他的心只觉得似是有钝刀子在割,怒火像是火山下蠢蠢欲动的岩浆,稍不注意便要喷涌而出:是谁?是谁害了月宾?是谁害阿果伤心成这幅样子?一想到平日里如此坚强的阿果此时哭得浑身颤抖,苏荣琛恨不能将始作俑者剥皮拆骨!
苏荣琛弯下腰,从地上的一堆物事中将针囊捡出来递过去:“阿果,你医术高超,月宾一定没事的,你安心给她治伤,我就在外面守着。”
林慕果呆愣愣看着他,忽然狠狠擦一把眼泪:“阿琛,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一定能救活月宾的,我不能哭,不能紧张!”一边说一边解开了针囊,素指从一排闪亮的银针上划过去,最后落在一根细长的银针上。
眼见林慕果恢复了镇定,苏荣琛才稍微有些放心,他转头对冷白道:“你去将凌风找来,顺便去多搬几个碳火盆子过来,这屋子里冷,只怕对月宾没有好处。”
冷白忍着泪点头,也顾不上行礼,转身就飞奔出去了。苏荣琛也不好在屋子里多呆,又轻声安慰了林慕果两句,见她已经镇定了心神,正用银针淬火,才放心的扭身离开。
窗外的风雪似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冷风裹挟着冰冷的雪沫子刮进廊下来,长廊底下挂着的风灯摇摇晃晃,苏荣琛的影子也在灯下被不停地拉远、收近……
不多时,冷白便将凌风找来了,同时又找了六个小厮过来。四个各自抱了大炭盆,另外两个则一人抱了一篓上好的银丝碳。
这六个小厮都是睡眼惺忪,料想应该是从被窝里抓起来的,有一个甚至连衣扣都扣错了。
他们送了炭盆进去,便依言立在门外等候差遣,苏荣琛更是发话,不管王妃娘娘有什么需要,都要马不停蹄的立刻去照办。
屋子里生起碳火,不多时便暖和起来。林慕果给月宾一连服了三颗龟和丸,又帮她走了两遍针,月宾的伤口终于勉强止住了血,“唔”一声转醒过来。
林慕果手上、衣服上都是鲜血,她紧紧握着月宾的手,眼泪似是一汪清泉,涓涓不息。
“小……小姐……”月宾气息有些微弱,不过是两个最简单不过的字,她却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慕果重重点着头:“月宾,我在,我在。”
月宾脸上忽然扯开幽若的笑容。她素日里都板着脸孔,今日微微露出一些笑容,倒衬得她冷毅的眉眼有了些许温度:“小姐,奴婢……不能再服侍您了……”
林慕果赫然打断她:“不,不许你胡说!”前一世,她便如今日这般躺在自己怀里呕血,那时,她满身都是刀伤,却是回眸一笑,连牙齿都是红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足,可是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在林慕果脑中一般,她说:“姨娘,我不能保护你了……”本性如此,无论前世今生,她都如此善良,心中装着的永远都是自己。
泪一点一滴落下来,与鲜血混在一处,已经冷了的血似乎又重新有了温度。
飞云、静柳、冷白三人也都死死咬着唇,将呜咽的哭声尽数吞下。
月宾的脸色越发惨白,她摇摇头,眼睛几乎有些睁不开,但是她还是费尽心力:“小姐,你不要哭。不值得的……奴婢,奴婢其实一直有事情瞒着你,奴婢其实……”她没说一句就要狠狠喘一口气,呼吸声似乎比窗外的风声更加凄厉。林慕果心疼地轻轻捂住她的嘴:“你不要说话,先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她噙一口泪:“等你好了,再说别的!”
月宾却倔强摇头:“不,你让我说……小姐,奴婢是不配给小姐做丫鬟的,我……我身子不清白……”
一句话说出来,飞云几个都有些变了吃惊。
当初,月宾刚刚入府,林慕果指名让她做身前的大丫鬟,月宾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她说:“我不能做大丫鬟……”
林慕果当时的态度很坚决:“我说你能,你就是能!”是的,从那时起,林慕果便知道月宾早已不是女儿身,甚至……她还有过一个孩子!
按照规矩,大家闺秀跟前的大丫头只能是身家清白的姑娘,若是稍微有些疏忽,只怕会坏了林慕果的清誉。可是,林慕果不在乎,只要能将月宾留在身边,只要能让她平安顺遂,就算冒险也值得!
可是现在,一切终究是成了梦幻泡影。
林慕果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吐出来,她的气息有些紊乱,还略微有些颤抖:“月宾,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就是那日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孩子是不是?程兰梅领着的那个?她那么坚强又可爱,月宾,你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提起那孩子,月宾眼眸中似有星光闪动:“我今晚夜探程府,本想将她偷出来的,可是……”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眼中的星芒倏地黯淡下去:“只可惜……只可惜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林慕果拼命摇头:“不会的,你放心,我会想法子把她救出来,到时候我亲自教她医术,让静柳教她轻功,你教她武功,咱们主仆五个把她当成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好不好?”
那样的日子当真应该是美好的?可惜自己应该看不到了。月宾眼眶湿润了,飞云赶忙拿帕子帮她将眼泪抹去,可是心都碎了,血已经化成了泪,又怎么能擦得干净呢?
“小姐,我……我枕头底下……”月宾一边说,一边就想抬起头,可是她身体太虚弱了,竟然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好在血流的差不多,她的身子已经麻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飞云抹一把眼泪,赶忙伸手探进枕头下,从里面抽出一封信笺来。
林慕果一把抓过来,手忙脚乱地拆开来看,月宾却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月宾,月宾——”三个丫头同时叫出声,只见月宾的脸像是白纸一般没有丝毫血色,林慕果抓着她的胳膊,一声一声叫得凄惨,可是月宾的手却慢慢变软,继而无力垂落。就像是一盏灯烛,在风雨的吹打中渐渐微弱,最后,终于归为消灭,只剩下一缕淡淡的青烟。
屋外的风雪更大了,雪花像是漫天的蒲公英种子、大朵大朵地飘下来,不过半个时辰,地上已经积攒了厚厚一层。
屋内四个火盆里的火苗似是舞蹈一般恣意翻飞,它们带着一股灼人的热力,穿破层层黑暗,将光和热四散开来。只是火光再暖,终究暖不了那一俱尸体,暖不了那一颗冰凉的心。
林慕果踉踉跄跄从屋子里走出来,苏荣琛见状赶忙迎上去将她抱住。她刚一落入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只觉周身的力气似是在一瞬间消耗殆尽。她柔弱无骨地瘫倒下去,任由苏荣琛紧紧将她拥住。
“阿琛,我好累……”她脸上木然,眼眶里似乎已经干涸,早已风干的泪水在她两颊上结成冰晶,凉凉的,有些彻骨。
苏荣琛小心地捧着她的脸,只觉一颗心都在滴血:“阿果,你睡,有我在,你安心睡!你放心,万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