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胡嬷嬷和林吟乐,燕玖嫦只觉心口处一阵刺痛。她狠狠吸一口气,头上的珠翠“滴滴答答”撞在一起,犹如静室听雨、那雨似是直落在心头一般又重又凉。
燕玖嫦将胡嬷嬷和林吟乐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林铮闻言已是双目寒冰:“妹妹毁了容,本来就够可怜的了,林慕果和柳茹那两个贱人竟然还想赶尽杀绝?”他霍然起身,咬着牙恶狠狠道:“不行,我要去将妹妹救出来!”
林铮抽身要往外走,燕玖嫦一把将他拉住:“铮儿,皇上亲口下旨要将你妹妹禁足,你切不可胡来!”
林铮身形一顿,一双眼睛气得通红:“什么?他可是我们的亲舅舅啊!怎么能……”
燕玖嫦惨然一笑,扭头看向窗外。只见春红已尽,空余满枝青翠。对于爱花之人来说,花落便是春尽:“皇上……他的眼里还有本宫这个妹妹么?”
林铮看她满面愁容,赶忙往前跨了一步,急道:“母亲,您与舅舅怎么了?”
燕玖嫦摇摇头,两只眼睛仰望着远天上素淡的白云,声音也有些虚空:“没什么。”
当真没什么嘛?林铮自然不相信。只是长辈们之间的事,他又怎好插手?更何况其中还涉及当今天子?
昌平帝的事可以暂且不提,但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不能放过!林铮脸上时青时白,像是乌沉沉的湖面,内里却是翻覆的漩涡。
母子两个坐在窗前说话,絮絮叨叨说了大半个时辰,连茶水也换了三四盏,忽听得门外隐隐有吵闹声,燕玖嫦便心生不快,扬声叫道:“含蕴,外头在吵什么?”
含蕴很快就走上来,她两颊犹自微微泛红,蹙着眉颇有些嫌恶道:“回禀公主,老太太听说少爷回来了,便着人请少爷过去请安。”
提起林老太太,燕玖嫦的脸色“倏地”冷下来:“没看到本宫在与少爷说话吗?”
含蕴仰着脸,半是委屈又半有些恼怒:“奴婢已经照实回过了,只是世安苑的人说,少爷远游而归,按理应该先去世安苑请安,然后才能回嫦月轩与您团聚!”
燕玖嫦“哼哼”冷笑道:“本宫自己生的儿子,说会儿话也要排在人后么?你去告诉她,本宫与少爷说完话,自会让他去请安,请老太太不要着急,慢慢等着也便是了!”
含蕴得了燕玖嫦的话,心中便有了底气,微微福了福身,昂首走了出去。林铮见燕玖嫦依旧满面怒容,也不由愤慨道:“母亲不必生气,大不了儿子不去世安苑就是了!”
燕玖嫦气归气,到底没有失了理性,摇头道:“这老虔婆对本宫素来不满,你若是再不去给她请安,只怕她恨的狠了一命呜呼,到时候白白冤枉我儿背上骂名,大大的不妥!”
林铮便道:“那儿子就多在母亲这里坐坐,也正好借机让老太太磨磨性子!”
燕玖嫦闻言方舒心一笑,拉着林铮的手道:“还是我儿贴心!”
林铮又在嫦月轩坐了半个多时辰,直到世安苑又派人来催了第三回,他才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林铮自幼得到燕玖嫦的“谆谆教导”,早将林老太太看做是洪水猛兽一般,今日又被她搅了母子欢聚,心中更是嫌恶,因而便冷着一张脸进了世安苑,彼时,林老太太正斜倚在牡丹缠枝的贵妃榻上捂着胸口“哎呦哎呦”苦叫连连。而林吟琴则端着煮好的参汤随侍一旁,一边为她抚胸,一边温言宽慰:“哥哥毕竟年轻,身边又没有个明理的人规劝,因此,行事难免有些不严谨罢了……”
林吟琴的话尚未说完,林铮却已经掀帘子走到榻前,他抬头看了一眼皱纹堆垒、满脸寒霜的林老太太,稍微拱了拱手,意态闲闲道:“给祖母请安。”他站的歪七扭八,言语中也不甚恭敬。林老太太见他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怒气便不打一处来,冷冷笑道:“话都在嫦月轩说尽了?到了世安苑倒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公主果然教养了一个好儿子,晓得亲疏远近!”
林铮索性也不等她说“起身”,兀自挺直了腰背,冷睥着她道:“承蒙老太太夸奖!”
林老太太自十多年前出京,就再没有见过林铮。现下他一抬头,倒是让林老太太吃了一惊:这孩子仪表不俗,眉眼中竟然能看出庚儿年轻时的神采。就连生气的模样倒也有五六分的相似。
林老太太眼中光亮闪动,对于林铮的不恭敬,她也只张了张嘴,却再没说出什么难听话。林吟琴见老太太神色异常,就连她得瞳孔似乎也都披上了一层暖意,心中一紧,赶忙就笑着上前道:“兄长远地求学,长久不归,想也对公主十分挂心?都怪妹妹不好,一心想早早与兄长相见,才劳累祖母派人一遍一遍去请,可曾打扰了你与公主团聚?”
林老太太心中一动,凉意一点一点漫上来:终归是燕玖嫦那个贱妇调教出来的,纵使我再疼他,只怕心里也没有我半分的地位!
五月的阳光透过轩窗打进来,林老太太半张脸上都是斑驳日影,倒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却见林铮偏着脑袋斜斜看了林吟琴一眼,眉头一皱,冷声道:“你是谁?”
林吟琴面上一红,不自觉就咬住了唇。这世上最侮辱人的也不过如此!
林老太太见他语气中没有半分亲昵,知道他是故意给林吟琴难堪,稀薄的好感更是一分不剩,她冷下脸道:“这是你四妹妹,从前与我一道住在金陵的!”
林铮这才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就是你啊!长得倒也出挑。”
他言语轻浮,话里话外倒像是在逛秦楼楚馆一般,仿佛林吟琴便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窑姐儿。
林吟琴气得肺都要炸了,她宽袖下的拳头死死握住,手中的方帕更是被拧得像是麻花一般。心中越气脸上反而表现的越柔弱!她的头低低垂下,眼眶中蒙上一层薄雾,却咬着唇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当真是受尽委屈、不卑不亢!
林老太太疼惜地拉住她得手,深深吸一口气,对着满脸痞笑的林铮厉声喝道:“堂堂林家长子,就是这么与妹妹说话的吗?你那些忠孝节义,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
林铮勃然变色,咬牙发狠道:“你待要我怎么与她说话?”
林老太太见他口出不逊,火气顿时顶的脑门生疼,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指着林铮,胸中恨意激荡,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你……你……逆子,逆子!”
林吟琴见状赶忙将手中的药碗搁在紫檀木茶桌上,急吼吼抚着林老太太的胸口帮她顺气:“老太太,您千万别着急,兄长并没有忤逆的意思,他只是……只是……”她皱着眉想了许久,方觑着林老太太的神色惶急道:“只是在嫦月轩坐的久了,沾了暑气……您千万要保重自己!”
林老太太紧紧握着胸前那串三十二颗南海鲛灵香木所制的佛珠,急得似乎有些提不上气:“滚,让这孽障给我滚……滚——”最后一个字声嘶力竭,憋的整张脸通红。
林铮闻言只是冷冷一笑,甚不在意的哼道:“既然您老人家身子不适,那我便先走了!”说完,也不看林老太太的脸色,头也不回地出世安苑去了。
直到林铮走出好远,屋子里才传来林吟琴惊恐地叫声:“快快去请府医,将老爷也一并请回来!大少爷将老夫人气得发病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格外高亢震得大梁上积年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落。
在这大宅门里,看似庭院深深,其实是最藏不住话的,不到半日的功夫,林铮将林老太太气病的消息便传的人尽皆知。
燕玖嫦虽然当即下了禁口令,但是消息还是传出府去,在京中都闹得沸沸扬扬。
前次,林铮在祠堂饮酒作乐,已属不孝,昌平帝亲下圣旨苛责。这一回,他刚刚回京,便气得祖母下不来床,更是坐实了他不孝的名声。
饮绿轩里,林慕果抱着一个小小的药杵坐在窗前。这几日,暑热渐起,她无事翻看医书,竟然从沐不死留下的典籍中踅摸了一个清热解暑、降火清肝的方子。这方子妙就妙在所用的药材便宜易得,十分利民。而且,按照书中所载,这方子可以制成丸剂,服食起来十分便利,若是遇上一些突发情况,也可及时施救。
西窗开着,傍晚的凉风拂过树梢徐徐吹来,带着枝叶间“沙沙”的轻语。
“小姐,您歇一歇。”飞云端上来一碗清肝明目的枸杞桂圆红枣汤,看着林慕果认真的神色,忍不住温声相劝:“日头落下去了,晚上到底还是有些凉,您这样坐在窗边吹风,仔细伤了身子!”
林慕果并未从书本中抬头,她眉头轻轻蹙着,一手翻着书页,一手从一旁的竹篾子里捡了一味草药来闻:“不妨事的,我自己心里有数。”
飞云到底不敢由着她得性子,好说歹说,才将西窗关了一半。西窗半掩,屋里的光线便暗淡下来,飞云点了烛台端过来,林慕果的影子落在书页间,她不由烦躁地摆摆手:“飞云,把烛台放到这边来!”
飞云忍不住笑道:“小姐这样用功,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考一个女状元!”
林慕果只顾看书,似乎并未听到她得话。飞云便轻悄悄拿起案头那一把绣着西施拜月图案的罗扇执在手里,慢慢给她扇风。
林慕果又埋头看了半晌,便似是泄了气一般将手里的书往红木桌面上一拍,气道:“终究还是弄不成!”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黑夜也从四面八方拢了上来,只是这屋子里燃着十几根小臂粗细的红烛,暮色一时攻不进来。偶尔有飞虫顺着没关好的窗户缝隙飞进来,奔着那跳跃着的火苗一头扎进去,“啪”的一声脆响,便有一只小小的虫尸落在案牍上。
飞云看林慕果满脸颓顿,便忍不住要讨她欢心:“小姐,世安苑闹了一整天都没有消停,据说老太太动了肝火,直吵着头疼。”
林慕果懒懒伸了个懒腰,从桌上端起拿碗凉透了的枸杞桂圆红枣汤慢慢抿了一口,心满意足道:“她这是疼给老爷看呢,若是老爷见到了,她自然就不疼了!”
飞云用罗扇捂着嘴轻轻一笑:“可不是?只不过派出去的小厮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老爷的影子!小姐不妨猜猜,老爷在何处?”
林慕果又喝了一口,只觉温凉的汤一入口,心肺都有些爽利了,她曼声道:“这我哪里猜得出来?左不过就是那么几个常去的地方,看你这幅献宝的模样……”她含笑将飞云打量一番:“该不会是在坠儿姐姐的落红阁?”
飞云立时便拍掌赞道:“小姐真聪明!可不就在坠儿姐姐那里么!咱们要不要使人去给世安苑报个信儿,也免得他们无头苍蝇似的满世界乱窜!”
林慕果从她手里将罗扇接过来,缓缓摇动了两下,只觉凉风细细,便越发舒心道:“管这个闲事做什么?由得他们找!找的越久,只怕那两位的怒气就越盛,到时候咱们只管擦亮了眼睛看好戏就是了!”
飞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原本还以为,少爷回府之后,定要要为二小姐报仇,到时候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不曾想,他竟然这么让人省心!”
林慕果从书案后起身,领着飞云慢慢往卧室的方向走,因着明日便是端午节,屋子里已经挂起彩绘的五毒布偶,微风一吹,晃晃荡荡的,倒是显得憨态可掬:“哪有那么省心?燕玖嫦爱子如命,又怎么会看着林铮一步步陷落?”
听她如此说,飞云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暗淡:“奴婢只怕……野火烧不尽,反弹的话势必更加棘手。”
林慕果嘴角勾起一个清冷的弧度:“怕什么?燕玖嫦不会坐以待毙,大不了咱们出手帮帮四小姐就是了!”
飞云眉梢一喜,赶忙凑上前道:“小姐打算怎么做?”
林慕果行至梳妆台前,月宾便捧上一个铜盆让她净手。铜盆里洒了不少花瓣,将清水也浸染出一层花香。她用手轻轻掬起一捧水,那水却在手掌心里留不住,顺着指尖缝隙滴滴答答落在盆里,林慕果的手上就只余下几片湿了的花瓣。
“繁花香艳,如梦似幻。殊不知,若是用得好自然,便能像这铜盆中物一般滋养肌肤,若是用的不好……”她眸中隐隐有些星星之火跳动,转瞬却又似沉入深湖,连一丝温度也不见了:“若是用的不好,那自然是贻害无穷的!”
大约到了二更天,月宾又将熟睡的林慕果叫醒:“小姐,老爷回府了……他喝了许多酒。”
林慕果似是犹自沉浸梦中,闻言不过淡淡点一点头:“知道了。”这个局面林慕果早就料想到了。既然是去喝花酒,怎会只赏花,不喝酒呢?
林长庚既然醉了,自然没办法再过问林铮的事,想来更是给燕玖嫦母子一个喘息的机会。经过这一整夜的筹谋,林慕果相信,以燕玖嫦的心思、手段,一定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只是,燕玖嫦纵使手段再高明,终归是人算不如天算罢了。暗夜犹自昏沉,月正中天,太阳还不曾升起,那么明天的事究竟如何,谁又能猜得到呢?
林慕果翻了一个身,又兀自沉沉睡去!
第二日便是端午节,按照规矩,晚辈该早起去世安苑请安。只是林老太太卧病在床、林长庚宿醉未醒,便免了一应节礼。林慕果闲闲地用了早饭,吃了两个蜜枣粽子,还喝了一大碗玫瑰山药黑米粥,才不急不缓地去了世安苑。
林老太太本想装个头疼病来哄着林长庚处置林铮,为求逼真,林吟琴特意帮她请了府医看诊。府医把了脉,并无异常,可老太太直吵吵着头疼。
府医心生疑窦,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索性就依着林老太太的性子,给她开了一副青龙败毒汤。反正这汤药祛火解毒,于身体并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不曾想,林老太太一碗汤药喝下去,当真就头疼起来。
她只觉脑仁儿里似是困了一只小兽,用它锐利的獠牙一口一口啃噬着脑髓,直恨不能一斧子劈开脑壳、将那磨人的小东西揪出来掐死!
偏偏窗外的虫鸣声声入耳,拿了棉球将耳孔塞上也无济于事,林老太太直嚷着要人将那鸣虫赶尽杀绝。只是又怎么可能杀得绝?
林老太太倒是一宿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