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趴在枕上细细端详这个黑影,妄图看清他的脸。她并不害怕,有什么可怕呢?她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就不怕失去了。
黑影开口说:“他今夜不会来了。”调子与他的身影一样诡秘沉郁。
她好奇地反问:“你说的他是谁?”
她并没有要等的人,所以也不认识黑影所说的“他”。
黑影好像愣住,他的肩膀明显僵了僵,他说:“你果然不记得了?”
她又问:“记得什么?有什么好记住的?”她发现怀里抱着一件皱巴巴的袍子,捧起来问:“这是不是你的衣服?”不等来人回答,她就跳下床,抖开袍子让他试。
她把袍子披到那人肩上,把他的手臂套进一只袖子,把另一条手臂套进另一只袖子,草草掩住衣襟打量他。
虽然身量上没有不合适的,可他似乎不应该穿浅色。就连他自己也用别扭的神色否认了她的猜测。他有一张俊美的脸,可惜是个肃冷的人,穿了别人的衣服,一张脸快被尴尬盖满了。她被逗笑了,一边笑一边将袍子扒下来往床上衣丢,怪道:“是谁的袍子呢?”
“是袍子的主人告诉我进来的方法。”来人说。
“是么?”她还是笑,可并不追问袍子的主人是谁。是谁都是没有关系的。
檐头的水还是滴滴答答,她走到酒格子前,有一个格子是空的,她打开格子后壁的暗格,后面是空的,呼呼风响直通下面,不多时,链条哗啦啦响,自动把一只托盘提上来了。
托盘里的酒壶周身披挂着露水,就连酒盏也潮漉漉。
来人被奇巧机关吸引住,也走过来看。她把托盘端到妆台上,盘起腿,执壶注酒,一道细细的酒液居然引出一股雪白水雾。酒是从冰窖里提上来的。
“他也会造与人方便的玩意……”来人冷冷道仿佛吃过“不方便的玩意”的大亏。
锦书回头笑:“你说了那么多‘他’,怎么从来不说‘我’?你自己跑到哪里去了?”
来人哑然,许久不出声了。
她一点儿也没发觉自己拿言语呛了他,自顾自斟了两盏酒,举起一盏来给他:“这酒闻着有松针的味道,酿酒之水也取用了冷泉,冰镇夏饮最好了。”
他因为这盏酒坐了下来,与她共饮,她觉得他的肩膀又抖了一下。
她说:“你可觉得酒的味道与你有些像?酒的名字原叫做十八公,太难听啦,我想改名‘玉烟’,你觉得好不好?”她无意中居然点到了他名字里的一个字。她也不知道,她递给他喝的酒,本就是他酿的,原本的酒名,也是他起的。
他忽然开口说:“‘十八公’三个字合起来为一个‘松’字,含蓄古朴,有何不好?‘玉烟’是不是太过浮艳了?”
她有些薄嗔了:“我觉得浮艳好!”
“那就叫玉烟吧。”他立刻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向她投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节就能让她高兴,他有什么借口坚持?
她不知道他的心思,只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又向他炫耀自己对此酒的了解:“这酒要快快地喝,久了就不冰了,还有回温,细品之下还有桂圆红枣的味道藏在底子里呢。你说酿这酒的人奇怪不奇怪,本来是一种温补的酒,偏加入松针冷泉调得那么寒。恩,若是为了解暑用,红枣桂圆吃多了还容易上火呢。总之就是奇怪……”她惊讶地看着来人把手放到了她的脸上。
她对酒的敏锐感觉是一种天赋,直到如今的地步都没有丧失,反而因为专注而更进了一层。不经意间把酿酒人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
“太寒容易伤身,才用红枣桂圆纠正回来。”他的解释苍白,可言语里有不堪重负的疲累。
其实酒还是刚取出来的,依旧冰寒冰寒,他的手握了酒盏又来碰她的脸,总要吓人一跳的。
她为他的沉重不解,她是没有过去和回忆的人,她是无忧无虑的,他在她眼里是一个散发悲伤味道的谜。悲伤感染不了她,她只是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忽然传来几声“哗啦”。他戒备地一跃而起,以为什么机关发动了,呆了片刻,并没有绳网利剑冲他来,他反而惆怅。
锦书缓缓转过脸,看见妆台上一大瓶折枝莲花,在刚才的瞬间开到了极致,也正在那一瞬间落下了三四片花瓣。若不是它的提醒,她是觉察不到时光流动的,她接着笑眯眯地仰头看来人:“落几个花瓣都能吓到你?”
她并不记得道她和他曾经怎样一起闯过机关重重的小楼,他对静谧里突发的声响总是忌惮的。
他没有忘记此来的使命,问她:“你每天喝的最后一种酒在哪里?”
“每天”这个词对她而言是个难解的概念,她能体验到的只有一个又一个“今天”,没有“昨天”何来“每天”?她收起笑,显得很困惑。
他只好换一个她能理解的问题:“你最心爱酒是哪一种?”
她听懂了,拉着他来到酒格前,给他看一个小瓶,不起眼的白瓷小瓶,一口就没的分量。他料想不会装在大坛子里的。这种东西怎么可以敞开了随她喝多少?必是每日定量放在固定地方的。
他打开瓶子,只是要嗅嗅,她就使劲把他的脸从瓶口推开:“这是我最离不开的酒,不准喝。”
她动也不让他动,怎么带回去好呢?即使瞒过了她的眼睛带回去了,她喝不到定量的酒,必然发作药瘾,会让江清酌察觉的。
恰恰此时,那瓶莲花又落下一瓣来,她被声响引得一回头,等她重新把头转过来,他已把瓶子还到她手里了。她还不放心地掂一掂,份量不少。这才不好意思地向他笑,大概是为她的不信任。
他也向她笑了,为他雕虫小技的得手。一截吸饱了酒液的细棉绳已躲进了他的袖口,两下里都很满意。
他说:“我要走了,别告诉他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