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楼底下埋设了蛛网一般的暗道,地窖中的酒,或者园外做好的饭菜,都可从楼中抱柱中间升上来。锦书打开门,钥书晃着铁链坐在立柱边,她盯着锦书说:“我闻见香味了,香菇鸡汤,冬笋肉丝,能不能分我一半?”
锦书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她复原了,脸皮下可怕的脓水消失,又是一张薄透如纸的小脸,可惜眼下两抹青黑,比晚秋里的草叶更憔悴。自己秘密离开安城的那几天里,是她在扮演德妃。
“你知道要忌口的,你不能吃……”她不单是好心提醒,更是不想再看见那张走了形的脸。
钥书一抖铁链,她脸上的汗毛都立起来的:“为什么你能吃好吃的,我却只能喝青菜肉粥!”
有菜有肉,已经不错了。有了比较人心才有了不足。
“若你的脸再肿成一块烂豆腐,恐怕有人想放你出来,你都出不来。”锦书有心事,惦记着如何救酸酒,耐心不够。
钥书忽然冷笑:“你以为你有多春风得意?德妃?你已不是后宫唯一的女人了。在我当德妃的一个月里,我看见他把另外两个女人安置进了后宫。一个昭仪,一个婕妤。你知道她们是谁么?”
当然知道。昭仪是英国公的孙女张亭儿,婕妤是兵部尚书之女叶悠霖。这是早就安排好的事,她成为德妃才是他与所有人计划之外的。
钥书忽然得意起来,她已经把锦书当作最大的仇敌,虽然她依旧什么都得不到,但看见敌人失去专宠也能解恨,她笑道:“虽然她们现在品级不如你,可她们有一个好爷爷好父亲,根深基稳,比你强。”
锦书也笑。他手里有她们想要的东西,他才丢骨头似的一点一点给,把荣耀地位当作奖赏,笼络住她们和她们的家人。可她不稀罕他给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摆在她的面前,她还要挑挑拣拣,偶尔他做对了一件两件,却与这宫殿一丝关系也没有。
“你居然笑得出来!”钥书跺脚。她的敌人高兴,她就不高兴了。她全神贯注的事情,她的敌人居然不放在心上。
可笑未必就是真高兴呀,一笑而过未必真的心不在焉呀。
“我眼下忙,过几天再来与你说话。”锦书还是想帮她的。毕竟她是自己的堂姐,可归根到底,是不想她为自己做一世替身。她欠不起。
走在楼梯上,空荡荡的镂花银球坠子碰了她耳后的肌肤,她一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自己撞上门来了。她返身向踏曲间跑去。
宫女们吃饱穿暖,躺在地上,满足地抱膝打瞌睡,酒香弥漫,搀着一点点没底气的酸,掩盖了她们一个多月没有清洗的身体上不雅的异味。
锦书被香味牵引,重新检视起那几天酿成的酒来。明日也要送给江清酌品评的,她得先尝一尝,排个优劣次序,拣出最好的一坛来。她踮着脚轻轻走过千金毯,不愿吵醒了宫女们迷蒙的蒙,顺手从架子上取一个粗瓷小盏,舀起来,举到鼻端正在辨香,身后猛然有人喊:“不能喝!”
背后有人搡了一把,她失手跌落了酒盏,翻在毯子上,也是轻轻的,比不上那人喊的一嗓子一惊一乍。
萝卜姑娘就站在锦书身后,锦书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她身边的,那么悄无声息,好像鬼一样。
“怎么不能喝?明明是酿成的。”锦书只是吃惊,倒不怎么恼怒。在她看来,萝卜姑娘能说出话来,已比其他宫女幸运多了。
“不能喝,就是不能喝。”萝卜姑娘看起来比那些人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会讲道理,只能握拳跺脚重复一句。
锦书生出更多愧意,她若一直这样疯疯傻傻,人就废了吧?都是自己害的。被江清酌摆布过的人,不死也非要脱一层皮的。她耐心解释:“酒是我们一起酿的,没有放不该放的东西,可以喝的。我喝给你看。”
她去捡小盏,萝卜姑娘一脚把酒盏踹滚出老远,抱头蹲下抽搭起来。
她何曾见萝卜姑娘哭过?眼见着玉家被抄成一个纸糊的空壳时也没有啊。可是别哭,别哭啊,我们讲道理好不好?锦书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站着没有动,她以为萝卜姑娘不会给她答案。
萝卜姑娘抽了两下,却说了出来:“酒里,酒里下过毒。”
原来她没有疯掉。锦书吃惊,却无法动容,她问:“所有的酒坛全部被下过么?”
“酸的两坛没有。”萝卜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抽搭,“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下毒?”
“是玉蝴蝶交给你的毒药吧?”锦书用木盖子将酒坛口掩住,就算酒里没毒,尝完后,也是要掩住的,“江清酌说,玉蝴蝶要他死在我手里。我还纳闷着,我会如何要了他的命,由我酿出来的酒,要了他的性命,倒也合适。所以他把你送进宫来,你也熬脱了几层皮,才把毒药撒下去。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如今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拿毒酒去给陛下喝了。若不告诉我,我先死了,陛下自然不会再喝,但我死了,你们可以解一点点恨。”她看了宫女们一眼,有人被吵醒了,眼睛睁开又闭上,双手捂住耳朵,又睡过去,漠然事外。
萝卜姑娘咬了咬唇:“害了玉蝴蝶的只有他,你是干净的,哪怕玉蝴蝶喜欢你,他也喜欢你,哪怕我嫉妒你,你没有错啊!你死了我只会愧疚,该死的人有了防备愈加难杀,我真会疯。”
锦书愧疚了,她不干净。玉蝴蝶依旧没有把真相告诉萝卜姑娘,否则萝卜姑娘定会欣欣然看着她倒在毒酒之下。此事上江清酌做得不漂亮,他把她送给玉蝴蝶时,人家将他护得周全,轮到玉蝴蝶送萝卜姑娘了来,他居然那么心狠手辣。他有亏缺,她就得补。既然玉蝴蝶包庇了她,她也有义务包庇他,这是很公平的交换,没有掺进喜欢或者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