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醒了么?”帐外有人轻声问。
锦书把被子蒙在脸上。
没有人回答这一声疑问。问话的人不气馁,隔一阵就柔声问一次,最后才有了焦急的意思,催促道:“娘娘,已过午了,陛下说他一会儿就过来。”
宫女们用金钩挂起了床帷,把洗脸水捧到锦书枕边,也不管她闭着眼睛,就为她洗脸,把她搀起来穿衣服,又把她拉到月牙凳上上妆梳头。
“娘娘,您看这长乐髻的高低恰好么?要不要梳得再大点儿?”换了个声音,还是低低怯怯地问。
锦书猛然清醒过来,睁开眼问:“娘娘,谁是娘娘?”她看见铜镜中的她已绾上了一个京中贵妇时兴的发髻,一支硕长的朱漆簪子横在发髻上。在她身旁,一个宫女正跪着调胭脂的颜色。她身子一转,另一名宫女就上来为她整理衣摆,把粉色中衣藏进满绣蒲草的新绿宫装里去。
“骆娘娘,您已经是德妃了。午前,陛下让王公公把册封诏书放在这里,说不必把您叫起来,让我们代接了。”整理衣摆的宫女诚惶诚恐朝一个漆盘一指,盘中有一卷黄绫。
什么不必惊动。是知道她不愿留在他身边,不愿意当这个德妃,不肯接诏书,才先斩后奏吧?这个曾经是她心上一根刺的人,已经变成一把刀,把她按在砧板上,不把她割成一片一片他不会痛快。
她在铜镜里看见,敞开的衣领大方地展示昨夜的罪证,环着脖子赫然有青痕,锁骨下一枚吻迹。她拔下朱簪扯散了头发,散落的头发暂时遮挡了痕迹,抬手取过诏书就撕。黄绫里编进了金线,性子柔韧,连一个小口子也扯不开。
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来抢,锦书抓住了一头死不放手,任她们从三面拽住了绫子争夺。多方使力把诏书五马分尸了也好。
正在拔河,内监高喊,圣上驾到。宫女们手一松,跪了一地。锦书把诏书揉起来,捏在手里。
江清酌走进来,看了看她,穿着华服,却披头散发,面有愠色。他要收服她不费吹灰之力,她不怕硬碰硬,那就避其锋芒,拿池鱼开刀。
他说:“你们连一个头都梳不好,怪不得惹德妃生气。”他指着那个梳头宫女道:“把她的手砍下来。”
那宫女的手里捏着一把银梳,跪迎皇帝时紧张得忘记放下,被拖走时更如救命稻草一样握住了,她哭喊:“陛下恕罪,德妃娘娘恕罪,我错了,我不敢了……”
可是锦书生气并不是因为头发梳不好。宫女什么都没有做错,下次不敢什么呢?她只是一个冤大头,代替德妃领受了皇帝的不满。
锦书咬着唇听不下去,霍地站起来对江清酌叫:“把她带回来,让她给我梳头!”
江清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和她手中皱成一团的诏书,并不出声。
不多时,王鸿禧来了,捧着一个托盘,里面盛着一双纤纤玉手,一只手中还握着银梳。血流尽了,手比长在人身上时更白,白得像玉雕成的。
他给了她一个严厉的告诫。他不会伤害她,但对她身边的人视同草芥,她不服从,他可以捻碎这些草芥。他拿走她手里的诏书,展平,卷好,随手点了另一名宫女:“你去给德妃梳头。”
锦书重新坐了下来,把满腔怨气咽回去。钦点的梳头宫女握住她的一把青丝,双手颤抖得厉害,不小心扯痛了她的头皮她也不吭声了。眼见着散落的头发又被结起,脖颈上的淤青一览无余,她在铜镜里瞥见江清酌的眼睛,他正铜镜里看她的脖子,看得嘴角泄露出一抹笑。他在得意呢。
长簪回到了锦书的发间。宫女们给她傅粉涂朱,在她额上绘出半朵淡莲。她不反对,也不配合,像个被一群小女孩围起来打扮的布娃娃。宫女们可没有玩布娃娃的快乐,个个汗透重衣,好不容易才完成了这件作品,跪在江清酌面前,等他的评断。
他并不满意她们给德妃画的浓妆,脂粉污了颜色,俨然把她涂抹成了另外一个人。但他没有责难。小惩才能大诫,过火了激起了她的野性,反而能豁得出去。
“走吧。”他说。没有告诉她要去哪里。
十七岁的贵妇,缓缓站起来,跟着他走出了甘露殿。
绫罗为帷幕,锦褥为坐垫,黄顶步辇停在台阶下面,江清酌提跑摆上辇,向她伸出了手。
锦书低着头。很久很久以前,在枫陵镇,她曾听关蒙忿忿地声讨夏、商、周三代末主,他们暴虐,以杀人为乐,他们好色,为美人倾倒了江山。圣贤之君,都有名臣在侧,而亡国之君,才与嬖幸的妃子同坐。那时她听到这些,只当作新鲜有趣的轶闻,现在想起来,恰如被关蒙指着鼻子骂。江清酌,他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天下是他抢来的,他豁得出去,她不管,不要带累了她。
他把她拉上步辇,在她耳边说:“你不必担心。一个小女官摇身成为德妃的传奇已经传遍宫内宫外,人尽皆知,无人敢在你面前放肆。”
与其说是宽慰他,不如在诱劝着她看开些——既然众人已经把她当做媚主的红颜祸水,千万不要枉担了虚名。目击她杀死倪四的官员们尤其缄口不言,谁敢说自己看见皇帝包庇了杀人的凶犯?他们对红衣美人的身份也很是疑惑,被册封的不是宫中的女官么?那皇帝带走的又是谁?她后来去哪了?她消失在宫中了。既然没有这个人,那么倪四就是自己不小心摔倒,被乐师的笛子扎破胸口的。
江清酌提起了关家父子。关蒙的父亲,论起来是他的长辈,可他用君王议论臣下的口气说:“关蒙也算国舅了,给他加官进爵,他不要。我便给国子监祭酒关樵加了一个官职,封他为太子太师。”她是后宫唯一的妃子,她的舅舅由从三品升为从二品,并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