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一个清晨,锦书带着大掌柜江远坐上马车登程上路。她睡眼朦胧,摇摇晃晃,只觉得外头吆喝了一声,车厢一震,她的脑袋在车壁上响亮地撞了一下。她揉着脑袋爬出马车去察看,只见一小队金吾卫拦在车前。左右金吾卫掌宫中、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他们拦车,拦车搜查要犯也是有的。
锦书还道他们是例行搜检,正要道声“辛苦”,再让江远掏上几个“招待费”,那金吾卫的小头头看见锦书眼里却放出了光,愣了一愣,却厉声喝问起来:“你知道你走的是官道么?”
是官道啊,锦书点着头,说她知道,心里猜不到他的路数。
“官道是专供大人们的马车走的,你们也配?”小头头声色俱厉。
锦书辩解:“不走官道,难道让马车从屋顶上过去?”
小头头似乎脾气火爆得过头了些,顿时就发了努,大叫:“你还敢顶嘴?带走!”他一挥手,真的上来两个金吾卫来拖她。
变故来得太快,不就是说了三两回合的话,江远上了年纪手脚不利索,还没从马车上爬下来,他一脚在车上,一脚悬空踩不到什么,向这里急叫:“大人,这小女子不会说话,冒犯了大人,小老儿给您赔不是,大人,千万不要跟小民计较啊……”
一时找不到下马车踩的凳子,江远这小老头一横心,悬空跳了下来,等他上来再央告,锦书已被拖出去十几步。
锦书倒没慌忙。或许是江清酌又心血来潮,想见她了吧?她回过头,倒安慰起江远来:“别急,我去个半天,也就回来了。”
“半天?哼哼。”小头头冷笑,像是不能认同。
一队人马带走了锦书,把目瞪口呆的江远扔在官道正中央。
出乎锦书意料,金吾卫押解着她,并不往宫城去,而是朝西,进了金吾卫衙署。
这可是她第三回坐牢了。第一回是在华城状告福升酒坊大掌柜玉森谋害她的双亲,结果打输了官司进了牢,充为官婢,幸而被守云买去放生了。第二回在西域,卷入石国与大盛王朝的战争里去,一不小心被叛变的莫邪绑架去石国坐牢,幸而高献之灭了石国,她安然得脱。前两回她都知道为什么进来,这一回,完全是莫名其妙,虽然坐着牢,她总觉得是有人与她开玩笑,一点雷霆万钧的紧张都没有。没有人恶待她,也没有人关照她,开了牢门把她往里一推,门锁上就不管了。
过了半日,狱卒用托盘端来两个小炒,一碗白饭。这在牢中也算是好吃好喝了,她喊住狱卒问什么时候放她出去。狱卒说:“你的事已经查清了,是场误会,金吾卫抓错了人。你别怪他们,吃了饭,午后办个手续就放你出去。”
她长得像江洋大盗么?怎么就把她错抓进来了?进来的时候都没办什么手续,出去还要办什么手续?锦书只觉得好笑,不疑有他,也不挑拣菜色,端起来吃了,把碗筷放回托盘里,等着出去,可一下午都没有人来。等得天窗里洒进来的阳光已经没有了温暖的味道,虚弱地把窗栅栏影子越拖越长,那狱卒才来。
“下午大人们都在忙,没工夫管你这事。你先吃了晚饭,吃完了,大人们也该忙完了,我再领你出去办手续。”狱卒又把一个托盘放在木栅栏外。
晚饭的菜色比午饭更丰盛了,大概人家对自己犯的错误也不好意思了。
锦书无奈,只能又端起碗来吃了,才放下碗筷,就觉得一股困意从四肢百骸里蔓延开去,眼皮黏在一起,撩也撩不开。狱卒还没有来,她支撑不住,斜靠在墙上犯起了迷糊,睡着以前,她还强打精神思忖:是晚饭里下了料么?可为什么不在午饭下?为什么要关她一天?江清酌又想干什么……
她听见狱卒拎着钥匙唏哩哗啦地过来了,他开了门,走到自己身旁,说了一句,她听在耳里,辨不出内容,只觉得依稀提到了什么“太师”……
她在黑暗里看见远处的一灯如豆。她觉得自己离那个地方很远很远。琵琶、胡琴、筚篥、小呼雷的音色从一首曲子里零零落落地跳出来,在她脚边弹跳,好像一弯腰就可以捡起来。那个传来乐声的地方一定灯火通明,正在举办豪华的宴会。她循着曲声与灯火走过去,越来越亮,曲子也越来越清晰了,她几乎以为自己走回了龟兹城,守云还在龟兹城里么?
她一着急,脚下加紧,就醒了过来。脚蹬在了一床被子上,心口突突跳,脸颊火烫,仿佛一颗完整的心,在她昏睡过去时不知不觉被人掰走了一块,十万火急地要找回来。
睁开眼睛,看见了肩头裹着的红纱,摸到了湿漉漉的头发,闻见了如雾气裹住周身的一团似有若无的淡香,透过金红绡帐望出去,什么都笼了一层轻红。
锦书猛然坐起来,跳下床。她打量四周,除了不合时宜的红帐,她所在的这间屋子,还像一间少女闺房。可妆台上没有零散摆放的胭脂粉盒,打开箱柜,里面也没有替换衣服。有几样贵重木料打造的家具,摆着只为了做做样子是的,全空着。这间屋子给人看,却不是给人住的。
梦里的乐曲还在耳边响着。曲子不是梦,是它穿透到梦境里来,把自己叫醒的。她一转身,在铜镜里看见了自己。披散着一头将干未干的黑发,着一条刺着牡丹的抹胸裙,一件若有似无的红纱外衫,除此外就再也没有御寒的衣物了,她居然没觉得冷,反而有一股火从身体里烧起来,隐隐地透出皮肤,把惨白的脸烧红。
有人要送礼,把她打扮成一件礼物了。她冷哼,她倒要看看是谁给谁送礼,谁敢动一动她?摸一摸袖筒,才想起已不是原先那身衣服了,宽袖的红纱衣里什么都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