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酌终于拼凑好那几片碎骨,用玉板固定住,层层缠上布条。他小心翼翼地翻动布卷,只缠了一半,觉得肩上一轻。锦书已经松口了。
不是疼痛已经停止,是痛昏了过去。她总算痛昏过去了,她的气该消了吧?江清酌抹去一把冷汗,放松下来,将布条缠好,系了结。
江清酌走出幔帐,无心在外面等得焦躁。见他出来,忙进去察看,见锦书一边肩膀已固定包扎妥当,她也昏睡了过去,才转身来看江清酌。
“哼,算你有手段。”无心也看见了江清酌肩膀上的血迹,不予置评,暗自心酸,恨不得这一口是咬在自己肩上。
锦书再醒过来,看见江清酌,对他送过来的药,终于肯喝下去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头几天里更要万千小心,不能随便挪动。锦书占着江清酌的胡床养伤,他没有要搬出去办公的意思。案头的奏折堆积如山,他坐在案后不声不响地批阅。打小报告的人还是来这里见他,他们总是好奇而忌惮地朝幔帐望一望,才压低了声音列数别人的过错。
江清酌回答他们的声音总是不高不低,如平素一样。有意或者无意中将他们说出的秘密重复一遍。他们就会再次担心而隐蔽地朝幔帐扫一眼。据说有一名骆宫人在里头养伤,可里头什么动静也没有,像是没有人,可若真的没有人,无端挂什么幔帐呢。
矛盾中,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飘摇不定。就算他们附着江清酌的耳朵也不能保住秘密不传六耳,锦书就在里面闭目养神。与她无关的生生死死是非对错熬成一锅汤,把她泡在里面,困扰得很。于是提起那些事情,她好像知道,可又没认真听,于是便不怎么清楚。
有几件事情她是知道的,不是偷听来的,是江清酌坐在她的床前似聊闲篇那样谈起的。
第一件,苍月明没有被处死。秦王被降格为庐陵郡王,一家子被贬出了安城。苍月明哭闹不肯走。江清酌说到这里停下,看着她。她知道他是有办法的,这会儿来考她,大概是他批累了奏折后的一点消遣。有心不理他,他却不走,她无奈,想了想,说:“把他的栖霞楼拆了,一起搬过去。”江清酌就真的依言而行了。据说,庐陵王上路时,行李装了近百车,浩浩荡荡。
第二件,张信远升了官,正三品的右羽林卫大将军头上,加了顶辅国大将军的帽子,正二品。张亭儿被封为永乐县主,有俸银,但无封地。张亭儿认为封得低了,来理论过几回。她说自己和哥哥拒绝了反贼高官厚禄的诱惑,保了皇帝,皇帝陛下的封赏总不能比反贼低吧?为什么不能封太原郡王和郡主?说到这里江清酌又停下来,静候她发表意见。她说:“把能给的都给出去了,日后还给他什么好?外戚的力量培育起来容易,要剪除可要伤元气的。张县主闹的不是封多封少,她只想找你闹,真给了她,她也不会高兴,换个借口还会来闹。”江清酌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不寻常的神色来,她已经猜到了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可是她怎么能这么平静坦荡?
第三件,尚食局的骆宫人护驾有功,特赐其在凌烟阁养伤,伤愈后调往尚宫局充任司言女官,从九品升至正七品。锦书苦笑,这个谎言于她而言很大,对天下来说很小,可是因为是天子撒的谎,假的必须变成真的,才显得荒唐。
“我从来不知道钥书有这份才干。倒不如依旧把她放在尚食局,既照顾了她的贪吃,又可不着痕迹地为陛下试毒。”她尖刻而一针见血。
这次她故意走到了与他相悖的路上去。不是不聪明,是不想懂。
他当然不是这么好糊弄的:“苍月明与张信远的事你说得很好。”
“掖庭怎么可以有两个骆宫人?”
“掖庭从来就只有一个骆宫人。”
她又忍不住苦笑起来。他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一个身份,即使她不在,也有人扮演她,她来了,顶替她的人就不必存在了。可是她同样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顶替者,随时可以被一个木质偶人换掉。
“桑晴晴的事,是司言女官可以过问的。”她还没有提出来,他倒先发制人了,将自己的错误制作成一个饵,抛了过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心急着追问,明知道脚下有一个坑,避也不避就跳了进去。
就当她默认了。江清酌不着痕迹地笑了一笑,道:“你该出去透透气。”他小心地抱起她来,走下凌烟阁。
他不是能造出能自己过门槛的轮椅么?要把一个伤了骨头的病人挪出去,他该有更好的办法吧?可是他却像个普通人那个把她抱下去。她低头看见他的手,握刻刀磨出来的茧子平了下去,他已经许久没有工夫做这些了。
他走下楼梯,把她放在一张宽敞柔软的肩舆上,放下帘幕。四名健妇进来抬起了肩舆,走出了凌烟阁。
江清酌没有出去,略站了站,复又上阁去了。他实在忙得很,就连照看她也只能在日理万机的空隙里,她要出去,他就陪不了了。
肩舆刚走出一道宫门,锦书透过半透明的纱帘看见张亭儿与守门侍卫们纠缠,大概张县主又来讨郡主封号,被挡下了。锦书看见张亭儿指着肩舆向侍卫们问话,得了回答她的肩膀颤了一下,神色阴冷地盯着纱帘后的锦书。
锦书在纱帘后看着张亭儿,两人的眼光隔着纱帘若有似无地交锋了一下,帘幕被风拂了一下,宛如一只手伸进杀得正酣的棋盘,把胜败模糊了去。锦书在里头靠着软枕,闭起眼睛,纵使在场面上没落了下风,心里还是不舒服,就连脸上也粘上了蛛丝那般不自在。
肩舆行得极稳,过门槛都没有起落颠簸,她几乎睡过去,耳边忽然听见乐声琅琅,睁开眼睛,见前面一个亭子里,衣袂飘飞,彩袖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