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话渐渐变得无礼起来。
侍候在一旁的玉紫听得脸色大变，断然喝止：“放肆！”
话音落，朱大贵立马就结巴了起来，支支吾吾，语不成调，显然心中极慌乱。恰巧今日楚湘云又故意未曾带上朱砂，反而带了玉紫来。没了亲妹妹在一旁陪着，他本就紧张，又见玉紫少女身段婀娜，姿容极美，更是连眼也不敢望过去。
结果突然间被玉紫这么一喝，他连自己要说什么也都有些记不得，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说这样的话！”玉紫犹自懊恼着，虽知道那话不是朱大贵自个儿要说的，只是转述立夏的而已，但竟就这样当着楚湘云这个夫人的面说了出来，真真是气人。
她心里暗骂，好没眼色的人！
但楚湘云却并不生气，她早就知道立夏的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这样的话，并不算十分过分。
何况，重点根本便不在于立夏的话合适不合适，又是否放肆无礼。追根究底，是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楚湘云就笑着安抚了玉紫一句，示意她只听着，莫要开口。
玉紫便噤了声。
“你继续说。”楚湘云这才望向了朱大贵，点头道，“方才说得很好。”
朱大贵闻声抬起头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立夏说完那话后，许久都未曾开口，直到要走时才同奴才道，让夫人莫要担心了，有些事夫人不提，他也会将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像是一个哑谜，朱大贵虽然分别转述了楚湘云跟立夏的话，却觉得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
楚湘云却听明白了。
立夏是以为，她让朱大贵去说那样一句话。为的是幼年时的那一桩事。
楚湘云原本倒还不敢肯定，这会听了朱大贵的话，反倒一下子便确定了。
胎死腹中的那个孩子，想必也难以同立夏脱开干系。
楚湘云双手撑着下颌。盯着亭子外暗沉沉的天色。沉默了下去。
立夏觉得。她若是知晓一切，就该为自己是谢家人而感到羞耻，但这是为何？
她百思不得其解。
亭子外，大雨终于自厚厚的云层里滚落下来。
雨打芭蕉的声响在耳畔回旋不去。
外头来来回回的行人开始飞快地往能避雨的地方躲去。倏忽间外头就没了人。
玉紫走到亭子边，打量着外头的雨势，想着一时半会怕是停不得，便同楚湘云请示，“夫人，这会雨大，我们在这歇歇等雨小了再走如何？”
楚湘云略想了想，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慢慢道：“还是这便回去吧。”
“是。”玉紫听了虽犹豫。但仍旧连忙去打了伞。
出门时，天色就已有些要落雨的阵势，所以玉紫便备了两把淡青色的油纸伞。
紫竹伞骨根根撑开。
楚湘云忽然扭头对朱大贵道：“你见到立夏时，他样子如何？”
朱大贵愣了下，盯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回答：“奴才瞧着，他似是不大开心。”
“不大开心？”楚湘云轻声重复了一遍，点点头，“你快回去吧。”
朱大贵便撑开伞，冲进了雨幕里。
楚湘云跟玉紫也一人一伞，往潇湘馆去。
路上，玉紫忍不住问她，“夫人，您是想提拔朱砂的哥哥？”
楚湘云摇摇头，道：“便是我想提拔他，那也得提拔得动才好。”
关于朱大贵，一来她的确是需要个老实又嘴严的人帮着给立夏递话，二来也是真的想给谢翊寻个趁手的小厮。跟在她身边，必然要立夏这样的人才合适，朱大贵只适合跑腿。但若跟在哥哥身边，就不一样了。
待到秋日，他便要赶往江南赴崇熙书院就读，有个朱大贵这样的小厮在他身边，不至带坏了他也能帮着督促收敛。
因而她并没有要将朱大贵收为己用的意思。
回到潇湘馆里，她的鞋子已湿透了，裤管也沾了水，变得沉甸甸的。
卓妈妈气得要责打玉紫，“这般大的雨，衣裳鞋子都湿了！”
楚湘云忙劝，“是我非要回来的，不关玉紫的事。”
但几日后，她便再次被楚湘云带出了门。
月白不在，就由她顶上了月白的位置。玉紫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她不由得就被震住了。
一路出了垂花门，她仍不知楚湘云准备带自己做什么去。
直到上了马车，楚湘云才慢悠悠地同她道：“我们出门逛逛去。”
玉紫骇然，想着马车外火辣辣的大太阳，一脸不敢置信地道：“夫人，这晒上半天，可是了不得的！”
“寻个荫蔽的地方就是了。”楚湘云却是浑不在意。
做奴婢的，万事只能听夫人的，玉紫听到她这样说，就明白过来她已是打定了主意，遂不再吭声。
她不知道，这一回楚湘云还是诓了宋氏出来的。
这大热的天，就连宋氏都想不明白，向来怕热的她为何会出门。
楚湘云便随口胡诌了些要为吕潇凕买件东西，不好假手于人之类的话。
宋氏这才没奈何，允了她出门。
殊不知。楚湘云这回出来却是另有打算。
很快，马车出了北城，往西城而去。
姑苏以东南西北四处划分地盘，南边是皇城宗亲勋贵所在，北边则是世家官宦，东边为商贸通行，酒楼客栈，鳞次栉比。
而剩下的西边，其实地方极少。
那里聚居了姑苏几乎所有的贩夫走卒，贫民。
总而言之。是有别于剩下三方的凄苦之地。
楚湘云一直想不明白。
直到她在庄子上时，问了老先生。
老先生告诉她，这是为了一个“衡”字。
万物万事，若只有好的一面。那何来坏？若没有坏，哪里又还有好？
世上本无全事，也无完人。
马车逐渐靠近了西城，街道开始变得狭窄，途经之处的房舍也变得低矮。
楚湘云的神色也忍不住渐渐凝重起来。
她竟也还是头一次踏足西城。
玉紫不由紧张起来，小声道：“夫人，来西城逛什么？”
谁不知道。西城里一片“荒芜”。
“来见个人。”楚湘云并不多说。
玉紫惴惴不安，却也不敢多问。
又过了会，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帘子被打起一道缝，探进来一张眉目清秀的少年脸庞。
玉紫不认得他，差点惊叫起来。
方才上马车之前。她并没有细看，这会瞧见了才发现车夫竟是个陌生面孔。她正害怕着，却见楚湘云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唤了声：“师兄，可是到地方了？”
外头驾车的人竟是云归鹤。
只见车外的人扯下腰间挂着的一本簿子，唰唰取出一块炭来，往上头写了起来。
随后，他就将簿子递了过来。
楚湘云笑眯眯地接了。
这一回的事，她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做，所以不能找朱大贵来驾车，旁人她却又不放心，所以索性让人去田庄请了云归鹤来。
老先生经过那几天的相处，已是颇喜欢她，便让云归鹤来了。
这一来，就被楚湘云当成了苦役。
她三两下将纸上的字看了，将簿子递回去，道：“师兄见过画像，过会若瞧见了，可还能认得出人？”
云归鹤正视着她，缓缓点头。
“夫人……今日究竟是来见谁的？”玉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心下不安，终于还是问了起来。
谁知，话音刚落，马车忽然斜斜冲了出去。
玉紫捂着心口，惊魂未定。
楚湘云却直直往巷尾看去。
身着缁衣的少年蹲在墙边，正在同地上一个浑身脏污的小童说话。
楚湘云便立刻想了起来。
虽是留在身边做小厮，但小厮的日子，可远比在外头做乞儿，要好上千倍万倍。
她眼神如炬地盯着，心里想着立夏想必是要将这小童带回谢家去了。
却不想，立夏只往小童手中塞了只钱袋，就开始让人离开。
马车越靠越近，马蹄“哒哒”声间，楚湘云清晰地听到立夏说了句，“走得远远的，离开姑苏，去别处讨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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