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洗衣服的人都是些女性,她们边七嘴八舌地说,边用棒槌砸衣服,‘还是小花娘积阴德,留小花一条命换来她弟弟’。我那年刚满五岁,不懂什么是‘死’什么是‘造孽’,只会听,听完了就跟着傻笑。
后来我洗好衣服回家,把村里人的话复述给我娘听,我娘听了以后倒是挺平静,她说‘你爹之前是想过把你扔了,但最后不是没做成吗。你不能怨他,他可是你老子。’
一边说着,王思越甚至是轻轻地笑了几声,夏久久都有些傻愣愣的,不知道王思越为什么说起来这样的事情的时候都还会笑。
夏久久只听王思越继续说道,我那会儿也是蠢到了头,半懵半懂,不知作何反应,只得抹着嘴傻笑。许是我笑的声音太蠢太傻,吵醒了弟弟。里屋弟弟的哭声像吹号一样,极其刺耳地灌进了耳朵里。于是母亲急忙折身走回里屋,而父亲则从里屋撩开帘子旋出来,一巴掌把还在笑的我扇到墙边。我被扇懵了,甚至忘了收起笑容。
夏久久现在才明白刚才王思越那笑声之中的意味,刚刚的那个笑容就像是王思越口中说的那个巴掌,忽然一下就硬生生的打的脸上,至于到底有多疼夏久久不知道,只知道若是自己挨了这样的巴掌,应该会是心里堵的难受极了。
说着说着,王思越的情绪渐渐的平稳了很多,说话的时候也不哭了,只是稍稍的还有一些鼻音,你知道接着发生了什么吗,父亲走到我身边,揪住,头发把我提溜起来,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齿缝挤出来。‘赔钱货,你怎么不去卖笑啊!?’,这是头一次,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
自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不能老是笑,爹不喜欢看我笑,不喜欢听我笑,他只喜欢看弟弟的,听弟弟的。王思越说话时的声音有些飘忽起来,我娘没生弟弟那三年,挨得揍比我多多了。但生了弟弟以后,这个老是挨揍的人,就变成了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会被父亲锁在屋外。我坐在门前石阶上,抬头能看到满天星星,低头能听到里面母亲的惨叫与哭泣,父亲的怒骂和喘息。不知道过多久,母亲把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把躺在泥土地上快要睡着的我叫醒。
其实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在怨恨着母亲的,她为什么生了我又这样,完全不把我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哪怕是对家里养的畜牲都比对我好。王思越越是说着,便越是平静。
这种平静让夏久久甚至是觉得都有些可怕,为什么一个人在回忆自己痛苦的经历的时候,会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然?这里是有多少让人痛苦到麻木的经历,才会把人逼成这个样子。
可是说到底我也怪不上她,她只不过是和我处境一样的人罢了,在被灰尘洗脏了的光线里,我总能看见母亲青紫的眼角或是淤青的嘴角,就在不断叠加着惨叫声和喘息声的时光后,在我三岁那年,母亲终于怀了孕,然后生了弟弟。其实我挺感激弟弟的降生,他的到来不仅擦除了母亲青紫的眼角和淤青的嘴角,还赐给了我一个名字——小艾。
小艾?夏久久口中喃喃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王思越之前的名字是叫小艾吗?那么她现在才只是个名字又是谁给她起的?
小艾是我以前的名字,艾草的艾,也是在父母嘴里翻来覆去的‘哎’。这只不过是一个便宜又好养活的代称。在此之前,我没有名字。而我现在的这个名字,是后来自己取的。一边说着,王思越似乎是又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一个有多好笑的笑话。
她对着夏久久说道,你知道吗,为了给弟弟取一个好名字,一个大有前途的名字,爹娘在一天之内跑遍了本村和邻村的算命先生和神婆家,占尽了八卜周易,最终确定了一个连最有文化的村支书都难念的字——或。
你可别看这个字现在看起来简单,当初的算命先生可是在这个字上面做了不少的文章,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或自从戈、从口,口像城形,会用戈守城之意,是国之初文。西周金文或字或从口,从柲之初文。所从的口(城之初文)多是上、下加短横以围之,有的是上、下、左、右均加短横以围之,或口内加点为饰,还有赘加邑旁繁化的。春秋、战国文字或承袭西周金文,或上、左、下短横相连作匚形,遂分化出国字。《说文》或字异体作域,加土繁化。后分化出域字。本义为以城邑为中心包括周围地区的邦国。《说文》:或,邦也。
听到王思越能够流利的说出来这么些自己也只是大概知道的东西,夏久久忍不住张了张嘴,感到十分的震惊。
夏久久不知道的是,王思越自从有了机会去学习知识之后,王思越特意去查了或这个字,把这个字的意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后来他们也不是没再尝试过再生,他们觉得一个男孩子还是太少,想多生几个。但可能是怀孕的时候挨太多打,母亲怀一个流一个,到最后,就再也怀不上了。刘或永远成为了我家最宝贵的存在。王思越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而我永远都是那个多余的垃圾,扔也不好扔掉,却又让他们看着碍眼。
虽然说这半句话王思越并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是听了这么久,知道了王思越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了她生长的村子又是什么样的环境之后,不需要人说,夏久久就明白了王思越停顿的背后到底说的是什么。
夏久久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对着王思越问道,那你,是后来逃出去了这个家才有机会上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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