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白鸥策马出城,为了能避开城外迎接的禁卫营和陈琸一行,刻意绕远了路程。
现代人习惯了带着甜美女声的导航,随时告诉你该向左还是向右,看地图的技能本来就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他现在手里拿着的还是古代并不怎么精密的地图小册。
白鸥在心底将自己这一路行进缓慢的原因全部归结于此。
他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一路慢得有些过分夸张了。
这一路他走的都是官道,一个大城接着另一个大镇,除开刚出城的那一截饶了些冤枉路,笔直平坦、甚少交错的官道并没有给他什么迷路的机会。
江宁本也算在江南的附近,隔着临安也不算远,就算是陈琸带着大队车马也只要走十几天的路程,他硬生生地走了接近两个月。
上一次逃跑,小皇帝逮他回去的动作可说是迅雷不及掩耳,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天的功夫;可这次他都走得这么慢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
倒是几次进出城门后,他终于发现了手中牌子的威力;来去自由不说,甚至连一方官员都会亲自相迎。
一般的县令、司马倒也罢了,可这一路走来,他没想到连下州刺史这样正四品下的官都要卖个面子。
轻则开道相迎,夸张些的甚至还在城里为他摆下酒席,包下客栈,简直恨不能全程陪同他领略祖国大好河山……
起先,白鸥只觉得大家看重他御前禁卫的身份,毕竟也算是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的人;可遇见的人越来越多,品阶越来越高,他便越发觉得不对劲。
寻常人不清楚便也罢了,刺史这样品阶的官员,没有几个是出身寒门的举子,他们大都数本就出自贵族世家。
那些人怎么会不知道,讨好小皇帝本身都是没什么大用的,更何况只是讨好皇帝身边的一个闲人。
贵族世家里谁人不知,现下朝中手握实权的,是周哲翎。
但这些问题都不是白鸥现在需要细想的,既然有人愿意往上凑,他照单全收——
酒楼选最贵的,客栈选最豪华的,好像深怕自己不够高调,只差没有满大街去敲锣打鼓地吆喝。
只是,江宁城内仍旧没有半点反应。
李遇就好像压根不知道他已经溜了似的。
好在他这二十几年洒脱恣意惯了,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失落。
就算偶尔还是会想起扑进自己怀里委委屈屈流泪的少年,他也不承认自己偶尔也会难过。
第一次尝到思恋滋味的人,还不知道思念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对于这个词,他的脑海里还没有确实的定义。
就这么嚣张又磨蹭地把十来天的路程走了近两个月,一直从从立夏走到小暑,他才终于来到了临安城。
这次他躲开了笔直平坦的官道,走进了乡间的小径。
毕竟他和李遇携手“耕耘”过的那一片片荒地,都很偏僻——
说好要去看看的。
这一路上走过的除了山水和时间,江南城镇景致的变化倒是不大,唯一在变的只有气候。
进了小暑就入了三伏——
这天儿,热得可怕。
白鸥之前一直骑着出江宁城时混来的那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可现下乡间小路难行,他只好将马卖掉换了些银子,步行上路。
刚走了不到半日,就已经感觉靴底都快被烤化了。
这天实在不寻常,夜里也不见风凉,白日里只要出了太阳,就像要晒掉人一层皮似的。
都说江南潮湿,之前冬天的湿冷白鸥是见识过了,可这夏天怎么比他呆惯了的北方还要燥?
他手头只有临安城粗略的地图,并不可能清楚地把每一条乡间小路都标注出来,他只能凭着对当初与李遇每夜挑灯之时,布局过的那些荒地方位的大致映像去找。
可他们当初的布局不止一处,他对临安本也就不熟,只能是凭着并不完整的记忆摸索着走。
天太热了,想找个路过的行人问问也没有。
白鸥晃了晃已经空掉的羊皮水袋,凭自己之前丰富的户外活动经验,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烈日,高温,缺水,人很快就会扛不住的。
他决定要找处小河装上点水,再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脚。
这样一歇,再睁眼时便已经身处一间农舍。
“小伙子醒了?”
面前是一个村姑装扮的妇人,情景倒是跟之前上次出逃很像,白鸥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回忆起之前的事情。
因为对临安的不熟悉,他只能凭借在宫里同李遇规划灌溉水渠时对图纸的记忆,循着大致的方向去寻找水源,却是无果。
毕竟手上没有详细地图,记忆也难免出错,当时天光已经过了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不能再这么两眼一抹黑的走下去。
找到一个树荫下歇息,他准备等太阳落山后再上路,后来……
就不记得了。
“我男人推着板车去镇上送柴火,回来的路上刚好瞧见你。”农妇见白鸥一脸疑惑,解释道:“也不知你是病了还是中暑,好在他推着车,正好就给你拉回来了。”
那应该是中暑了,主要是缺水和高温。
白鸥长吁一口气。
幸而他身子一直不错,不然放在那个年代,因为中暑而翘辫子的也不少。
“饿一天了罢?”农妇手里端着个土瓷碗,里面放着半个干透了的窝头,递到白鸥面前,“吃点儿?”
白鸥看着那个窝头,觉得喉咙里都起了火,他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嫂……有水吗?”
“这……”农妇面露难色,踟蹰了半天才道:“那你等等,我去教我家那口子打一碗来。”
农妇说着起身,打帘出了房门,过了好半天才跟着一个穿着粗布马褂的汉子一道回来。
那汉子手里端着个小小的土瓷碗,又和那农妇互相推诿了半天才极不情愿地上前,递上瓷碗的时候手还有些哆嗦。
白鸥一脸狐疑地双手接过瓷碗,朝里一瞧才终于明白那对夫妻在推搡些什么。
本就不大的小碗只装了半碗“水”,与其说是“水”,倒不如说是半碗泥浆子。
“不、不脏的……”那汉子一脸淳朴的长相,语气里带着点抱歉,“是井里打出来的,放桌上沉一会,面儿上的水还是能喝的。”
白鸥想起之前自己就是因为走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灌溉水渠和别的水源,才会最终晕倒在了树下;这农舍里连一碗像样的清水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根本就没有走到之前规划的水渠和荒地?
可就算没有水渠流经,这样的日子也太惨了……
“敢问……”他有些尴尬地放下碗,“这位大哥贵姓?”
“我姓姜。”朴实的汉子憨厚一笑,“我们这个村儿的人都姓姜。”
姜……
姜家村?
白鸥在脑海里翻过那些他还能回忆起的规划图纸和地图。
姜家村,一定是有灌溉水渠途经的。
他可以确定。
不是说陈琸亲自盯着吗?
前脚刚走就出了事?
到底是陈琸在撒谎还是有人在添乱?
“朝廷不是拨了银子修水渠、垦荒……”白鸥紧张地上前拽住那汉子的手腕,“你们都没见着吗?”
“见、见着了……”
白鸥的表情过于严肃认真,憨厚的乡下汉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直打磕巴,还是一旁的农妇出来圆场。
“垦了荒地,就在我们姜家村往南三十里;水渠也挖了,我们是亲眼瞧见那水从家门前儿流过去的。”
农妇解释着又叹了口气。
“我们家里的地早让人占了,一直都是靠我家男人送些柴火去城里卖了换些粮食过活;这回听说参与垦荒能分地,又亲眼瞧见门前的水渠里真的有水流过去,所以几个月前,那垦荒的事儿,我家男人还参与来着。”
“那现在……”白鸥说着,眼神看向那碗土黄色的泥浆。
“上次下一场像样的雨还是去年的事儿了……”农妇说着抹了把泪,“河里的水都快干了,哪里还能流得到我们这儿来……”
“那地里……”白鸥张嘴,发现下唇都在打颤,“地里的……”
“地里的庄稼都冒了青苗了,可是……”农妇渐渐泣不成声,歪倒在身边那汉子的怀里。
“地里的庄稼眼瞅着都破土了,可是流过来的水也越来越少了。”那汉子接着道:“没有水,搬起石头来打天也没有用啊!”
憨厚的汉子有着一身黝黑的皮肤,但即使这样,也能瞧出他眼角泛红,“多好的庄稼苗啊!只能眼瞅着全都枯死在地里……”
白鸥看着眼前的情景,在这三伏的暑天里,只觉得寒意爬上了自己的背心。
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那是不是李遇也不知道?
陈琸知道吗?
到底是谁蒙住了谁的眼睛!
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一把端起那个土瓷碗,把里面的“泥浆水”胡乱地灌了下去,匆匆撂下一句“告辞”就冲出了农舍。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这三十里地,他跑了两个来时辰;可他还是不死心,拼命地绕了好大一个圈去寻。
可是走过的地方越多,只能看见更多干涸皲裂的土地,更多枯死的禾苗,更多已经停转的筒车和被撂在一旁的曲辕犁。
他甚至还看到了跪在地里痛哭的农户。
事实已经刺目地摆在眼前了——
临安的旱情,已经泛滥成灾。
那么江南别的地方呢?
他自己这一路走来,也没怎么碰到过一场正经的大雨……
只遇见了一日比一日更燥热的天气。
第二天一早,他人就已经赶到了临安当地的府衙门前。
凭着那块牌子,他没给任何人面子,直接冲了进去。
天刚蒙蒙亮,临安府尹瞧着该是还没起,匆匆到大厅迎客时还在整理着前襟的排扣。
“大……”府尹到前厅便忙着行礼,但瞧清了白鸥后舌头就打了结,“大、大人……”
他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牌子的事儿,以为是来了什么贵人,却不想看到来人竟是一身布衣,不修边幅;丝毫瞧不出半点金贵体面来。
白鸥昨天是被姜家村的汉子用拉柴火的车抬回农舍里的,一身上下本就不是多干净体面;加上他昨晚奔波了整夜,大热天里跑了几十里地,也难免是灰头土脸,形容憔悴。
“敢问这位大人贵姓?”
看着面前的府尹一脸怀疑地试探,白鸥不想和他废话,直接一把将手里的牌子拍在了台面上。
“哎呦!”府尹瞧见牌子吓得一哆嗦,赶紧上前一揖到地,“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你们这群废物还愣着作甚!”他说着抬头瞧了眼白鸥的装扮,连忙吩咐左右,“还不赶紧去通知小厨房准备吃食,再去瑞福祥给大人买身干净衣裳……”
“府尹大人,这会儿……”一旁的下属小声嘀咕着:“还没开门呢……”
“把门给我砸咯!”府尹夸张地吊高嗓门,“赶紧去!”
洗澡?
城外几十里的地方都已经喝泥浆子了,这儿倒还能有水洗澡?
到底是城外的天灾还没有波及道城里,还是这老天爷的灾祸从来波及不到这群贵族老爷?
“够了!”白鸥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来,就是想跟你问个事儿。”
“是、是,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府尹连忙点头哈腰地一边应承着,一边小声吩咐道:“给大人看茶。”
“城外的旱情——”白鸥舔了舔皲裂起皮的嘴唇,“你们临安府究竟是知情还是不知?附近的州县到底有多少处被波及?”
“这个嘛……旁的州县下官也是不大清楚的,不过这临安……”府尹说着尴尬地笑笑,“下官头前儿已经把临安遭旱的事儿报上去了啊……只是朝廷一直没有回信儿……”
府尹支支吾吾地答着话,一旁的下人正好端了热茶上来,他瞧着白鸥越来越沉的脸色,忙讨好着转移话题,“大人先喝口茶,喝茶……”
白鸥掀开杯盖,瞧见里面泡着几大朵上好的杭白菊,水面上还浮着几片翠绿的竹叶。
都是消暑的好东西。
可他嘴里留着的却是昨天那碗泥浆水咸涩的味道。
他这辈子没有喝过那么难喝的水,所以这辈子大概也都不会忘记那股味道了。
一旁的府尹瞧着白鸥黑脸端着茶杯半天也没有饮,忙在一旁献媚道——
“这都是上好的杭白菊,进贡到宫里的那种,跟陛下喝的都是一样的;泡茶的水还是去年冬天积下的雪水,这竹叶啊,也是掐的挂着露珠的嫩尖儿,最是……”
白鸥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把砸了手中茶盏,起身一脚便对着府尹的胸口,将人踹翻在地。
一屋子下人都被白鸥的气势吓得愣了半晌才朝着那府尹围了过去。
“大、大人……”
府尹吓得前襟都被汗水湿透了,说话间轻咳两声,胃里的酸水都被踹出来了,他忙伸手捂住嘴,好像深怕自己被踹得吐了血、当场暴毙。
“下官到底是哪里侍候得不周到……”
看着白鸥抬脚要走向自己,那府尹为了活命也算是“急中生智”,想起白鸥进了这前厅这么久,无非说的都是一件事。
“陈表旱情的折子下官已经递了,朝廷没回话,下官也没法子啊……”他急忙解释道:“前年水患赈灾,这粮仓都掏空了,去年也能没填上;今年朝廷要是不拨粮银下来……下官能怎么办啊……”
白鸥在那府尹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睨着对方,冷漠道:“你能躲在府里泡澡喝茶。”
“这、这也就是侍候大人您这样的身份,下官才、才……”那府尹结巴道:“平日里下官、下官也不敢……”
“闭嘴。”白鸥不想再和这府尹废话下去,他俯身揪住对方的前襟,一把将人拽了起来,“你听好了,我要一匹快马,你给我开好文书,告知沿路的驿站随时准备给我换马。”
他要第一时间返回江宁。
他要回宫。
他要见李遇。
“还有,如果你嘴巴大,让旁人知道了——”他另一只手指了指身后被他砸得粉碎的杯盏,“我就让你跟它一样,碎得拼都拼不上。”
临安到江宁,之前陈琸的车马大队需行十几日,若是单人匹马,轻车简从,大概只有七、八日的路程。
白鸥日夜兼程,这条路他走时足足行了两月,归时只第四日夜里就已经赶到了皇宫。
因为那块牌子,即使宫门宵禁他也轻松地进来了;至于去广明宫的路,只怕没有人比他更熟。
之前他在匆忙间做下回宫的决定,一心只想着不能让李遇蒙在鼓里,旁的压根就没有考虑,现下真的进了广明宫,看见了熟悉的凉亭和寝殿,脚步却是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看见小皇帝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
他默默地放下准备叩门的手,终于还是走到了窗边,从楔开的那一点窗缝看了进去。
寝殿内还亮着灯。
“陛下,丑时都快过了……”小姚瞧着靠在床框上看书的李遇,皱眉道:“歇罢?”
“嗯。”李遇手里捧着书卷,说话时也没抬眼,“药呢?”
“唉——”小姚轻叹一声,“您今儿服过了,还逼着我给您加了量,都超过张太医之前的吩咐了。”
白鸥站在窗边,不知不觉间手指攥紧了窗框。
“是吗?我忘了。”李遇的眼睛还是盯着书卷,“那再晚会罢,现在不困。”
“陛下——”小姚一脸担忧,“这么熬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您要实在睡不着,要不奴才还是送您去永巷罢,有苏嬷嬷在总是能好点儿。”
“不了。”李遇还是把脸埋在书卷里,“总去,嬷嬷又该操心了。”
“可您总这么熬着,眼下的事儿还没好,您先和陈大人一样病倒了可怎么好?”
瞧着李遇起先还敷衍自己几句,现在已经完全懒得搭理,就埋首盯着那本不知道写了什么的书卷,一点没有要歇着的意思,小姚越看越急。
“陛下若是一定要如此,那奴才这就跟苏嬷嬷说去!”
“小姚!”李遇这才扔掉书卷急忙拉住小姚,“你以为我不想睡吗……我都、都已经、已经只能在梦里见他了……”
“我比谁都想好好睡个觉……”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哽咽,并不算太明显,“只是,陈琸病倒了,江南一事悬而未决,你要我怎么睡得着……”
原来,小皇帝都已经知道了吗?
白鸥站在窗外,却没有心思继续想下去。
之前李遇一直将脸埋在书卷里,白鸥就着烛火也瞧不清,现下对方扔了书卷,他才算终于见着了那两个多月没见的人。
李遇正说着话,却听到床边一声异响,他惊恐地回头,瞬间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他的白鸥哥哥破窗而入,翻身越过书案,现在就站在五、六尺远的地方盯着他瞧。
又回头看了一眼在一旁惊呆了的小姚,他才知道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小姚肯定也是瞧见了——
那个人就是白鸥。
他一把掀开被子走下床榻,和他第一次在凉亭里扑进白鸥怀里一样,赤着脚朝白鸥走去。
不过五、六尺的距离,好像足足走了两个月、两年、两辈子那么久。
他终于站在白鸥身前不到一人的距离里,脚下的步子却无论如何再也迈不动了——
像是守着一场美梦,往前一步怕打碎,退后一步怕惊醒。
他只觉得自己全身发颤。
白鸥上前一步,像以前一样轻轻弹了下李遇的脑门。
不管他如何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很自然,也都被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
“你……怎么瘦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电脑坏了,存稿也在电脑里,蠢作者不会用手机操作,所以来晚啦~真是抱歉!
看在我今天3公里都没去跑的路上..原谅我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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