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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我又逃了。

    白鸥脱下那一身华丽的军戎绢甲,用身上的散碎银子在附近的村子里换了一身布衣;接着照着林子里偷听来的办法回到江宁城,把那一身绢甲上值钱的物件拆分拆分送进了当铺,算是万事俱备了。

    头前他在宫里稀里糊涂地立过功,也领了不少赏赐,只是没想着出宫的事,他一样也没带着。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前些天小姚给他送来的户籍文书也没拿,他现在银子已经揣着了,可看着不远处的城门,还是心理发憷。

    方才进门时,因为那一身装束,城门的守卫几乎没什么盘问检查他就进来了;现下换上一身布衣,没有户籍,也没有路引,万一真是有人要查,也不知道那块牌子能顶多大用。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挤在出城的人群里,看着前面几个人都只是略略问几句就放行了,心中稍安。

    可轮着他时,到底还是被拦住了。

    无论身高身材,样貌气质,白鸥怎么瞧着也不像是个普通的农夫,却穿了一身粗布的衣裳,很难不引人注意。

    那城门守卫仰着头上下将人打量了一圈,皱着眉头道:“户籍、路引、文书,是江宁人吗?外出还是返乡?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白鸥是北方人,在宫里大家也都是说官话的,他不会江宁城的方言,一点儿口音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道:“不是江宁人,来省亲的。”

    城门守卫眯缝着眼睛伸出手,“东西呢?”

    “这……”白鸥没有撒谎的毛病,现下磨磨蹭蹭的动作里透了点心虚,他从袖袋里摸出那块牌子,试探道:“这个行吗?”

    那城门的守卫比白鸥矮了许多,但却一直昂着头眯缝着眼睛,像是在用鼻孔看人;可当白鸥试探着递出牌子的时候,那人差点把一双绿豆眼瞪成铜铃。

    白鸥看着对方连伸手接牌子都不敢的样子有些起疑,但也没等他多问,那人跟左右言语了几句就跑开了。

    左右的守卫也没说什么,只是客气地教他稍等。

    身后的人都在被缓缓地放行,白鸥等在旁侧,满心狐疑地看着方才那人慌张地跑远,半道上还紧张地摔了一跤,活像是见了鬼。

    不多时,他瞧见那人去而复返,跟在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身后。

    “我哪儿有福气见过那东西啊,也就是听人家说起过大概的样子……”

    “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我也没见过啊!”

    “大人不是瞧见过图样吗?”

    “只是画在纸上的图样而已,那也拿不准啊!”

    直到二人走近,白鸥还能听见对方二人小声地嘀咕着。

    “啊……这位公子,在下是值守这江宁城东御阳门的城门郎……”那长官模样的人说着朝白鸥抱了抱拳,“不知可能再瞧一瞧您那块牌子?”

    按照史书中关于殇宁吏制的记载,专管一方城门起落进出的城门郎官居从六品上,就算自己还是御前的执戟也不过从九品下,更何况现下只是一身布衣……

    白鸥不想在这时候惹麻烦,既然对方先上了礼数,他连忙抱了抱拳算是回礼,掏出牌子奉上。

    那城门郎双手接过牌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瞧了良久,又转身同方才的城门守卫嘀咕了两句。

    “那个……”城门郎满脸堆笑,“敢问公子贵姓?是何方人氏?又或者……公子令尊何人?”

    这倒让白鸥在心里犯了难。

    虽然跟自己的亲爹实在不熟,但名字还是知道的,他爹叫白谨,还是个混得不错的外交官,可在这说了也不顶用啊……

    之前也没听说出门还要查祖宗十八代的啊!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带户籍凭证?

    这倒瞬间让他有了思路。

    “家父姓陈——”他努力让自己撒谎的样子看起来很自然,“单名一个琸字。”

    王卓琸?

    现在轮到城门郎的眼睛瞪得比方才的城门守卫还大,“可是三朝元老,先帝恩师,亲封的顾命大臣,陈琸,陈阁老?”

    “呵呵——”白鸥尴尬地笑笑,“是他……”

    他看着对方的眼神分明是震惊,却还要努力地满脸堆笑的样子,总觉得有点眼熟。

    “听闻陈阁老今日返回江宁,陛下可是出了半副亲王仪仗相迎,何等的风光啊!”

    “陈公子这是也要亲自出城相迎罢?要不要小的给您备上匹好马?这天儿太热了,要不还是备轿罢……”

    城门郎说着话,身后的那个城门守卫直拽他袖子,他偏过头去愤愤地瞪了对方一眼,两人便又嘀咕了老半天。

    最后还是那城门郎对着屁/股踹了对方一脚,那守卫才灰溜溜地退下。

    “陈公子?”城门郎回过头来立马变脸,满脸堆笑,“我们刚说到哪儿来着……”

    “噢!对了!备轿!”他立马回头大声吩咐道:“快去传一顶上好的软轿来!里面放上盆冰坨子!”

    备轿?

    再把自己抬回驿道边接陈琸?

    那不是白忙活吗!

    “诶——”白鸥连忙摆手拒绝,“用不着用不着……”

    “看陈公子高挺俊朗,风度翩翩,一定是……”

    看着对方拍起马屁来比高献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样子,白鸥实在头疼,尤其是那声“陈公子”……

    他听不下去了,也不想跟对方耽误工夫。

    不知道什么时候等陈琸到了城边,大概就得有人发现他不见了。

    他等不起。

    若是能有匹快马,好像真的还不错……

    况且,他是真的听不下去了!

    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是备马罢……”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对方打断。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牵一匹好马去!”

    他说着招呼身边的手下将安排白鸥到道旁一处竹席搭成的凉亭歇下,拎着刚才被他踹了一脚的人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

    “大人!”那守卫一边跑一边委屈道:“你踹我做什么啊!陈大人哪儿来的儿子!全殇宁谁不知道陈阁老只有一个已经出嫁了的闺女!”

    “废话!我能不知道吗!可那牌子——”城门郎横了对方一眼,“是真的。”

    “贵族大老爷的事儿哪是能教我们这些人瞧懂门道的?你再多问俩字,明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城门郎又用威胁的眼神瞪了那小守卫一眼,“就算他不是陈阁老的儿子,只要牌子是真的,他也得是周氏的人。你瞧见那人的衣服没?不定要悄摸要去做什么去呢!”

    “能给这样身份的人拍马屁的机会,你我这辈子不一定能遇到下一遭……别废话了!”他说着又朝对方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牵马去!”

    不多时,白鸥就牵着一批上好的枣红色高头大马,被夹道列队送出了门。

    他到了都没弄明白,到底是这牌子好使,还是陈琸有面子。

    骏马撒开了马蹄,广明宫内华灯初上。

    听见外间传来开门的动静,李遇执笔沾墨的手微微一滞。

    小姚躬着身子进门行礼,抬眼便瞧见书案边扔满了的宣纸团。

    “陈大人已经回府了。”他蹲身收拾起地上的纸团,“今儿这天儿太热,陈大人年纪大了,想是着了暑气,人瞧着不太好,便先回府歇着了,说是明儿一早便进宫向陛下请安。”

    李遇收回那只蘸饱了墨汁的宣笔,悬停在宣纸的上方,手腕微颤,良久无语。

    他和小姚都默契地没有提起白鸥的名字。

    小姚收拾好地上的纸团起身,瞧见李遇手边正作着的那副画——

    一身春衫的少年手里握着那架在雨里捡回的纸飞机,抬头望着半空中盘旋着的一只鸥鸟。

    那少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可就这么瞧着,也仿佛能瞧出他的笑意。

    小姚轻声叹了口气。

    他陪在李遇身边十年,没有见过皇帝像前一段时间那般开心的样子,甚至夜里睡觉都不再进药了,可是……

    “出城相迎的禁卫也回了。”他轻声道。

    李遇低头看着手中的宣笔,看着刚才蘸满的墨汁逐渐在笔尖汇聚成团,最终“啪嗒”一下滴落,毁了他一整天唯一一幅满意的画作。

    他抬头看向一旁的小姚,“他……”

    他没有说下去,小姚也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又再低头看着那团在宣纸上慢慢晕开的墨迹,刚好覆盖住了在少年头顶盘旋的那只鸥鸟,好像是在提醒他——

    他期待又害怕的那个“万一”到底还是没有发生。

    他的白鸥哥哥走了,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白鸥哥哥今后都只能留在他的心底,就像宣纸上永远的拭不去的那团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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