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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三合一万字章

    李遇守在殿内等着小姚的回话,可每当小姚说一句,他的脸色便沉一分。

    小姚小心翼翼地说完时,瞧见李遇的脸色已经完全沉进了阴影里,他试探着唤了声:“陛下?”

    “我那天一定是说错了什么……”李遇抬眼看着小姚,用询问的眼神,“所以他生气了,对不对?”

    “陛下——”小姚蹙眉,无奈道:“白大人身兼要职,公务繁忙……也是有的。”

    “他当差什么样儿,别人没见过,你跟我还没见过吗?”他说着突然紧张地上前拽着小姚,“他不会知道了以前的事儿罢?我说的?”

    “不是,陛下——”小姚急忙用肯定的语气安慰道:“不会的。”

    “怪不得那晚以后他一直躲着我……”李遇仿似没有听见小姚的话,他将人松开后喃喃自语道:“若是他知道了那些腌臜事儿,定是要嫌弃厌憎我的……”

    小姚皱着眉头正想着该安慰些什么,却忽然看见李遇摆摆手道:“你下去罢,把这名单给高献送去,别让皇太后他老人家等急了,到时候不知道又会做什么。”

    “陛下,既然……”小姚踟蹰着没把白鸥的名字说出来,只道:“既然都这样了,您晚上……若是不去了,还要这份名单做什么?”

    “高献既然已经把话儿带到了,这事儿便是只能这样了。”李遇叹息道:“我若一会儿变一个样子,只恐太皇太后那边起疑,不定又会给陈琸下什么绊子。”

    李遇主动奉上名单,高內侍便屁颠儿屁颠儿地捧着名单去了。

    为显殇宁皇室“祖孙情深”,周哲翎亲下懿旨,要禁卫规划好皇帝夜里的活动路线,沿途掌灯把守,小心护卫皇帝周全。

    李遇收到消息的时候,几乎攥碎了手里的茶盏。

    他拟的名单已经尽量避开了周哲翎的眼线,可周哲翎对他的监视,却一刻也不会放松。

    接来的日子里,他每夜都得在周哲翎的眼皮子底下兴趣缺缺地出去溜达两圈。

    白鸥若是在,大抵也是说不上话的;可哪怕多瞧上一眼,也总是好的。

    现在不用宿在凉亭了,他除了在白鸥正常当职的时候能撇见两眼,便再没有见过白鸥人了。

    而在禁卫军掌灯照不见的阴影里,皇宫院墙的墙头上,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翘腿坐着,小臂懒散地搭在膝盖上。

    白鸥远远瞧着李遇身边被围得满满当当,瞧着李遇伸手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

    他是有意躲着李遇。

    那夜事情来得急,他没法子不担心小皇帝,可当事情真的过去,心里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自己好像有些挂心小皇帝了。

    他这小半辈子,没有亲近的父母,没有友爱的兄弟,甚至连朋友,也都只停留在同学和同事的关系;他活了二十七年,唯一的亲密关系是发生在和coffee之间的。

    他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什么感情上的牵扯——

    这让他本能地不适应旁人的靠近,无法理解某种叫做“牵挂”的复杂情绪。

    并且觉得恐惧。

    他是天上最自由的鸥鸟,无牵无挂,自由恣意地活了二十七年,怎么能被绊住呢?

    漫长的孤独会使人丧失共情的能力——

    这让他没有办法敏锐地捕捉到李遇的情绪和用心。

    理智上的不适应和恐惧让他躲避,可感情上的悬心还是让他每晚都爬上墙头,远远地瞧上一眼才安心。

    有时他会觉得这样的状态糟透了,但每晚远远瞧见时,又觉得好像还行。

    之前小姚寻他时,躲的心思也不是没有,但他也不是会撒谎的人。

    小皇帝的寿辰将至,他手上的确有件棘手的事等着做。

    *****

    贺皇帝生辰的千秋节本是应举国同庆,大宴三天;奈何前年江南遭灾,去年陈琸治河,都是海样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

    就从去年入秋前后,先是太皇太后寿诞,接着又是御阳山秋猎一场荒唐,不久前除夕又有岁暮大宴,全都做尽了排场。

    饶是周哲翎再怎么想着绷面子,朝廷的钱袋子也着实见了底。

    她之前问皇帝的意思,本就想让李遇自己说出“一切从简”的话,奈何高內侍眼界不够,丝毫没能体察上心,这才吃了瘪。

    高內侍瞧不明白的东西,李遇心里门儿清。

    他以大病初愈、体力不济为由,自请将三天庆典改为一场夜宴。

    这事顺了周哲翎的心,也正合李遇的意。

    大宴前夕,李遇已经收拾完毕,旁的人也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小姚正跪在一旁,帮他挂上腰间的坠饰。

    “千秋宴虽一切从简改为夜宴,时间也不会短,到时候宫里的眼睛大都看着嘉承殿,正好你也不用去……”

    李遇平举着双手,由着小姚打理,话说到这儿喉间一哽,顿了顿才接着道——

    “你带上我们之前悄悄备下的元宝纸钱,再备上些吃喝,按老规矩,瞅个没人的档口儿,替我给苏嬷嬷送去……也算是我……”

    尽一份孝心。

    可这份心意究竟还是太薄了,他到底也没能说得出口。

    “陛下,今年——”小姚困窘道:“恐是不行了……”

    李遇诧异地低头盯着小姚,“怎么了?不是苏嬷嬷有事儿罢?”

    “苏嬷嬷好着呢——”小姚忙解释道:“只是高內侍被太皇太后发落去了御阳山的皇家马场……去、去捡马粪……”

    御前的內侍首领可不是随便捡个阿猫阿狗的摆上去就行,高內侍前脚刚被打发,后脚就接着是皇帝的千秋宴,一时寻摸不出合适的人选。

    “论资排辈,就数奴才在陛下身边侍候的时日最久。”小姚怯声道:“所以今儿个夜宴,是奴才贴身侍候陛下。”

    “捡马粪?”李遇皱了皱眉头不解道:“早上高献跟我去受百官朝贺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太皇太后为何要突然发落了他?”

    “就是百官朝贺之后的事儿,外头风言风语很多,奴才也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姚替李遇收拾停当,起身道:“一直想跟陛下说来着,但这一天陛下身边人都多,奴才没寻着机会。”

    李遇仔细想了想,今天这样的日子,高內侍定是要前前后后晃悠讨赏的,可今天百官朝贺之后,的确就没有再露过面。

    他一直知道高內侍是周哲翎的人,长久以来在对方面前都格外谨慎,无论周哲翎因何要弃了这枚棋子,按说他都该高兴。

    至少是少了个眼中钉。

    可只要想到晚上的事儿,想到他连夜和小姚偷摸折的那些元宝纸钱可能要送不出去了,心里仍旧不是个滋味。

    *****

    延年殿上,周哲翎也正由周慕云侍候着更衣梳洗。

    “姑母,这事儿,您真的不再查查么?”周慕云小心为阖眸的周哲翎簪上凤钗,“高献毕竟是御前的內侍总管,这位子没了——”

    “没了,我好换个聪明些的。”周哲翎睁眼,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我扶高献这个废物坐上御前內侍总管的位子,是要他做哀家的眼睛,可这些年来他都打探出过什么?除了溜须拍马,一件正事儿没有!”

    起先,高內侍靠着谄媚讨好入了周哲翎的眼,他本也不是什么顶聪明的人,加上这些年来李遇一直提防着他,是以他从来没有打探出过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会那些奉承的话,时间长了,周哲翎也听腻了。

    尤其是最近,先有李遇与陈琸为着江南的事勾勾搭搭,高內侍丝毫不查,险些打了周哲翎一个措手不及;后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白鸥,周哲翎多方打探无果,只好教高內侍去探探皇帝口风,仍是没有下文。

    “这个废物今儿个这样轻易便被人利用——”周哲翎冷声道:“没有脑子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碍眼。”

    周慕云垂了垂眸子,“姑母怎知是为人利用?”

    “慕云,你甚少对旁人的事儿如此上心,怎么?”周哲翎回头打量周慕云,“是真的担心哀家送给皇帝的女人里,有人先你一步诞下龙嗣?”

    “呵——”她冷笑一声,“哀家这么疼你,怎么舍得?”

    “慕云不是这个意思……慕云……”

    周慕云急于解释,可说着话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事儿,有些不对味儿。

    头前高內侍急匆匆地捧着一封信来告密。

    信上的内容大抵是一个周哲翎送去李遇身边的女人向李遇哭诉,自己有了身孕,怕遭人陷害,求皇帝垂怜,赐个名分。

    按理说,周哲翎最关心的向来是周氏能不能诞下李家的长子嫡孙,确保将来继承大统的孩子是周氏的血脉。

    可偏偏这事,周哲翎一点儿也不急,转身便将高內侍发落去了御阳山的皇家马场,说是眼不见为净。

    周慕云起先以为这是为了封锁消息,留待细查,可现在看来——

    周哲翎丝毫没有要查的意思,关于这封信,这件事儿的真伪,她的心中似乎早已有数。

    “姑母……”周慕云觉得一股凉意蹿上背心,“该不是……”

    “哀家早就说过,你是聪明孩子。”周哲翎笑着拍了拍周慕云发抖的手,“哀家送那些个女人去,只是为你探路,免得皇帝跟他短命的爹一样,对哀家阳奉阴违,只恐到时候委屈了你。”

    “你放心——”她嘴角轻微地抽搐,慢慢收起笑意,“哀家是不会允许那些下贱女人有孕的。”

    她重新露了个笑,抬头盯着周慕云,重复道:“再也不会。”

    周慕云努力握拳想稳住在周哲翎手心里发抖的手,却怎么也办不到了。

    她想起之前,周哲翎要选出一批女人给李遇送去,那些女孩子还是她亲自去挑的。

    各个二八年华,如花似玉。

    起先她总安慰自己,那些女孩子从了皇帝,虽做不得正妻,也算是有个依靠,一辈子衣食无忧,算是个好去处。

    只是她自幼长在深宫里,长在周哲翎身边;她太过熟悉这后宫的手段,也太熟悉周哲翎。

    既然周哲翎如此笃定,那她几乎可以肯定——

    因为那所谓的试探,这些年轻美好的女孩子,将一辈子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

    而此刻,将广明宫和延年殿搅成浑水两潭的“罪魁祸首”已经跃上每晚必到的墙头,翘起了二郎腿。

    高献这个人平时极尽谄媚,有活儿就推给小姚做,有赏就自己一定冲在第一个。

    那夜白鸥在房顶上瞧着高献是如何的颐指气使,当着张太医和周慕云的面儿,把怨气和责任都往小姚身上推,深怕自己沾上一丁点儿。

    与平日里对方谄媚巴结自己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这些倒也罢了,他尚可眼不见为净。

    但自从他知道就是高献由着抱病在身的小皇帝饮酒,还在酒后给李遇送上了安神药……

    “弑君”或许只是气话一句,但他心里那口气着实是没有再顺过。

    既然他已经跟小皇帝打听清楚,高献是周哲翎的眼线,那这口气也就没必要再憋着了——

    干脆一箭双雕。

    顺了自己的气,也算……

    捎带手让小皇帝透口气。

    最近只要不当值,他天天都要跟高內侍推杯换盏,秉烛夜谈;好在高內侍带着私心往上凑,他又刚好有千杯不倒的本事,这才终于有机会赶在小皇帝的千秋宴前和高献“称兄道弟”,“一不小心”贪杯酒醉,“遗落”了那封信。

    但凡他之前对高献有一丁点的误解,但凡高献不是周哲翎的人,或者高献不去献媚邀功,这事儿都不会成,他也不至于陷害了好人。

    但他还真就一点儿也没看错。

    高献明面上继续和他把酒言欢,私下却藏起了他伪造的信笺,找准机会就兴高采烈地赶去了延年殿。

    好在他是真的不会用毛笔,字想写好难,想写得烂却很容易。

    就他那两笔字,故意往乱了写,阖宫去寻,也不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他只可惜自己对延年殿没有对广明宫那般的熟悉,今日不能亲眼去看看自己导演的好戏。

    不过这不耽误当高献被周哲翎发落去御阳山皇家马场的消息传进他耳朵里时,他心情甚悦。

    他今日当值早,歇得也早,便早早来到了“老地方”,就想看看小皇帝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开心。

    有时候两个人不必在一起,也不必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就可以一同分享一些隐秘不可说的喜悦。

    这是他不曾有过的体验。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只是觉得很有趣。

    坐在高高的宫墙之上,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登高望远,他远远地瞧见嘉承殿前华灯初上,夜宴正酣。

    不过今晚陪着李遇的人已经换成了小姚,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江宁城地势偏南,辞了旧岁便是春。

    天儿已经不那么冷了。

    可白鸥愣是在墙头上等得手脚都冻僵了,也没有等到每夜溜达经过的小皇帝。

    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丑时的梆子已经响了,嘉承殿的灯火已经熄了——

    小皇帝的生辰已经过了。

    古人二十才及冠,但在他习惯的认知里,今天李遇十八,就是成年了。

    他没想到今天自己来得这样早,还是没能来得及同李遇当面道一声——

    “生辰快乐。”

    他揉了揉人僵硬的手脚,翻身跳下了宫墙。

    来了这么久,这宫里最熟悉的路到底还是通往广明宫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还是走到了广明宫附近。

    小皇帝那截泛红的颈子和精巧的锁骨,小姚在榻边慌乱的动作……

    一走到广明宫边,脑子里还是会想起这些。

    啧!

    白鸥皱了皱眉头。

    来都来了,反正摸进去一趟也没多麻烦……

    他轻车熟路地翻进广明宫,往凉亭的方向去。

    明知道李遇已经好久不宿在凉亭了,可就是想去瞧瞧。

    为了躲开巡夜的禁卫,不能走寻常的大道,他惯常的路线是穿过凉亭附近那一片茂密的竹林——

    就是他上次纸飞机飞去的方向。

    林间有几条鹅卵石的小径可以指明方向,想来是盛夏时,方便主子们进来纳凉。

    这林子他走得也熟了,可今日走着走着却有些异样。

    偏离小径的竹林深处,似乎隐隐亮着点儿火光。

    这大半夜的,皇宫里,皇帝的寝殿附近,难不成还能有帝王之气也压不住的鬼火?

    这些神仙精怪的事白鸥是不信的,不过鉴于小皇帝糟糕的运气和际遇……

    该不是又有刺客了罢?

    他心里还在琢磨,脚下的步子却已经循着火光而去。

    靠近光亮,他瞧见林子里一小块开阔地上有人就地燃了一团火簇。

    行刺的人半道上还要顺带烤个火不成?

    白鸥小心翼翼地接近火簇,倒真看见不远处站着个矮小的人影。

    他立刻警觉地闪身躲进一丛茂密的竹枝后隐匿身形,借着火光定睛一瞧——

    那人影虽是警惕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可哪有这么矮小的刺客?

    这身形高度,宫中內侍相符的倒是不少。

    当对方巡查一圈转过身来,吓了白鸥一跳——

    是小姚!

    他再朝那团火光定睛一瞧,果然看见了那个清癯又熟悉的背影。

    李遇身着一声玄色便服,去了那些冗杂繁复的装饰,肩背更显单薄。

    小皇帝大半夜跪在火簇边,做什么?

    李遇都不宿在凉亭了,广明宫的寝殿里什么没有,犯得着躲这儿来烤火吗?

    装着满脑子的问号,白鸥换了个方向,绕向火簇附近。

    “母亲,子时都过了,遇儿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是孩儿不孝,手脚笨得很,和小姚两个人折腾了几夜,也就折出了这么点元宝,也不知您在那边够用不够用……”

    “不过苏嬷嬷应该会给您多汇一些去罢?”

    “可是母亲,我连您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您能收到吗?地府的鬼差可会拦着?”

    无论是史书工笔还是白鸥亲历的殇宁,都完全没有留下关于李遇生母的半点痕迹,白鸥听到这里才吃惊地发现,原来竟连李遇自己都不知道吗?

    “都是遇儿没有用,你若要怪,就怪遇儿一个人罢,不要牵累旁人。”

    “苏嬷嬷很好,小姚也很好,还有……”

    李遇对着那团火簇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白鸥的名字。

    他不知道若是他母亲知道他心悦之人是个男子,会不会怪责于他。

    若是有朝一日真的彻底断了袖,母亲要责怪自己什么都好,他只是不愿白鸥平白无故地受牵连。

    毕竟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总之大家都很好,遇儿,也很好。”

    “就是很想您。”

    白鸥听到这里蹙起了眉心。

    他也是有母亲的,只是不亲近;他的母亲在国外,他们好多年也见不上一次面。

    “妈妈”这两个字,在他的字典里属于生僻字,他完全不能理解小皇帝的孺慕之思。

    只是此时,他已经绕到了李遇的近前,跃动的火苗印着那张清瘦冷白的小脸,把滚落眼角的那滴泪,照得格外扎眼。

    其实李遇生得不错,白皙清秀,他第一眼瞧见时就发现了。

    现下挂了泪,那双大眼睛更是剪了秋水似的潋滟。

    梨花一枝春带雨,总是教人心疼的。

    “母亲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也是不愿保佑这个烂透了的殇宁;但您一定要保佑苏嬷嬷身体康健,保佑小桃能早日顺利出宫,觅得佳婿,这样小姚也就安心了;还有……”

    李遇最终还是避开了白鸥的名字,只是在心中默念,然后道——

    “也保佑他,顺遂康宁。”

    “陛下不为自己求点什么吗?”

    李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人影吓得不轻。

    宫中私下祭祀本就犯禁,宫墙之内,只有主子才有资格受人香火;他的母亲身份卑贱,还是周哲翎最讨厌的人。

    小姚闻声忙回身扶住跌坐在地的李遇。

    一瞬惊恐后,李遇突然间回过神来,这个声音,这个身影,他都太过熟悉。

    熟悉到梦里。

    “你……”他看清白鸥的脸,轻声道:“我很好。”

    比起以前,白鸥出现以后,日子真的已经好了很多,他不可以再贪心求什么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两口气后佯装镇定道:“你怎么找来了这里?”

    “天上飞的时候看见的。”白鸥一脸无赖地挠了挠头,说着突然倾身向前,凑到李遇耳边,轻声道:“陛下在做什么?”

    哈在耳畔的热气倏地就烫红了李遇敏感的耳根,他羞赧地回头,刚好撞上白鸥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在说——

    你最好别骗我。

    他捏了捏还被自己攥在手里没烧完的纸元宝,小声道:“你不是都看到了……”

    “刚才站得远,有些话没听清——”他满意地起身,双手懒散地抱在脑后,“陛下不想说就算了。”

    本来也没打算逼小皇帝一定要和自己说什么,他还记得,自己大半夜在外面晃悠,只是为了说一句“生辰快乐”。

    “我来只是想跟陛下说一句——”

    “别说!”

    白鸥此行的目的到底还是没有达成,那四个字还未出口,便被李遇打断了;还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挂住了他的袍边。

    他疑惑地低头,看见小皇帝坐在了地上,一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袍摆……

    从他至上而下的角度并不能看到小皇帝眼底的情绪,但在这个角度,他能特别清楚地看到——

    小皇帝的眼睫毛真的好长啊……

    一阵细风吹过竹林,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纤长的羽睫也在风中扑簌而栗。

    又是那种莫名的脆弱感……

    白鸥在心里“啧”了一声,暗骂一句“该死!”

    然后他听见小皇帝的声音——

    “不要说那四个字……”李遇嚅嗫道:“昨天,是我母亲的死祭。”

    *****

    李遇的母亲是罪臣之后,按例到了年岁就要入宫为婢;而她当年初初入宫时,苏嬷嬷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正是她的教引嬷嬷。

    宫里的奴才奴婢都不配拥有姓名,连苏嬷嬷也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宫里的人都叫她素蕊。

    素蕊是个聪明又勤快的丫头,闷声做事也不多话,长得也算清秀,一双大眼睛尤其水灵,苏嬷嬷很喜欢,几年下来,二人处得跟亲母女似的。

    在先帝的乳母,当时御前的掌事嬷嬷突然去世后,苏嬷嬷被调到御前掌事,也就是那时,她带着素蕊到了御前。

    可后来素蕊却有了身孕。

    为了留下素蕊一条命,苏嬷嬷将人藏在了永巷深处,可李遇降生之时,素蕊也死于难产。

    李遇掐头去尾只说了这么多,又或许,他也只知道这么多。

    这故事里有些疑点,但这总是小皇帝伤心的私事,白鸥也无意揭人疮疤。

    千秋大宴,万民同喜,贺的是一代君王的降生。

    可没有人会知道在同一个时刻,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个不起眼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李遇的母亲,连她的尸体都只能用条破席卷了,跟老死宫中的白头宫女一道,扔进宫外的枯井。

    甚至连姓名都没能给她的儿子留下。

    寻常皇帝的生母死后都会追封为后,白鸥不知道李遇为什么没有那样做,李遇也并没有告诉他,素蕊是周哲翎很讨厌的女人。

    小皇帝甚至都没有见过他的母亲,却可以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生出这样强烈的依赖,可以想见在李遇这十八年并不算长的生命里,是多么需要一个依靠。

    白鸥不忍心想下去。

    他看着小皇帝落寞的眼神,也不忍心问得更多。

    “还想学曲子吗?”他信手摘下一片竹叶,回头问李遇。

    李遇看着白鸥手中的竹叶,疑惑道:“这个也可以吗?”

    “都可以的。”白鸥冲李遇勾了个笑,“今天教你个新的。”

    他将竹叶抵在唇边,轻轻吹起了一首在他生活的社会里,人人都会的生日歌。

    素蕊虽然离开了,可李遇的出生本身并没有错。

    他不应该自降生起就背负罪责和死亡的沉重。

    虽然不能简单地劝李遇一句“看开些”,但至少,白鸥想用自己的方式,起码在此刻,让小皇帝放松一首曲子的时间。

    “火都熄了,回罢。”一曲奏罢,白鸥轻声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也别中挑在后半夜,这林子里湿气重,容易着凉。”

    他转身要往广明宫外的方向走,身后的小皇帝却急忙两步向前跟上。

    白鸥背身看不见,只听见小皇帝靴底踩着地上枯叶的“沙沙”声。

    莫名地传递着一丝急迫和不舍。

    “这是我第一次来,以前——”李遇急迫道:“以前这些东西都是小姚送去给苏嬷嬷帮我焚掉的……”

    “大人。”方才一直守在远处的小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靠近的,他朝白鸥行了个礼,“这些纸灰奴才得处理了,不可留下痕迹,遗人话柄;您能替奴才送陛下回去吗?”

    白鸥嘴上没有答话,脚底却已经掉转方向往凉亭走。

    李遇跟在白鸥身后,小脑袋恹恹地耷拉着,眼睛就盯着身前白鸥的那段影子。

    方才,白鸥明明是在安慰他的,还关心他,可是现在又不理他。

    实在是看不透。

    高献被发落御阳山马场的事本来还没传开,可晚上一场大宴,陪在李遇身边的换了小姚,于是这事在下人里就炸开了锅。

    传什么的都有,但总绕不开皇帝身边的女人有孕了。

    所以白鸥也知道了吗?

    他难道……

    生气了?

    这个猜测让少年又急又臊,还有点……

    说不出的小雀跃。

    白鸥会不会不喜欢自己与旁人亲近?

    就像他也不喜欢总有小宫婢往白鸥跟前凑一样。

    “我……”白鸥身高腿长,李遇小跑了两步才跟上,小声道:“没有人有身孕的……我……”

    即使他知道,白鸥很清楚他从不宿在不寝殿,不和周哲翎送来的女人亲近,但他就是很想再解释一遍。

    白鸥听见小皇帝小跑的脚步声,缓缓放慢了速度,他没有回头,也没等小皇帝说完,只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了。”

    早就?

    李遇又想起小姚打听来的宫里的另一则传闻。

    好多人都说那姑娘的字写得丑得很,太皇太后都看不懂她写了什么,这才一气之下发落了高內侍;有人红着眼睛讽刺道,下贱人即使爬上了龙床也还是下贱胚,连封信都写不利索。

    别人的字丑不丑李遇不知道,但他看过白鸥画的图纸和上面写下的注解——

    他的白鸥哥哥什么都好,只是那两笔字着实见不得人。

    还有之前,白鸥唯一一次来瞧他,就是跟他打听高內侍的事……

    所以,是白鸥替他料理了高献?

    这猜测让他激动得连手都在发抖。

    像是突然有什么东西给了一股莫名的勇气,他小跑两步上前,一把拽住了白鸥的手臂。

    “你……”白鸥感受到小臂上传来的颤抖,他停下脚步回头道:“很冷?”

    在他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看清小皇帝仰着脑袋,红着眼眶,看着自己。

    李遇比他矮了一个头,只要他们站得靠近,李遇仰脸望他的动作就会自然地牵长那段白皙脆弱的颈子。

    总是看得白鸥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高献的事儿——”李遇还是倔强地望着白鸥,“是你……”

    “是我。”还是没等李遇说完,白鸥移开眼神,故作轻松道:“反正我看不惯他已经很久了,你不用……”

    这次轮到李遇没有给白鸥把话说完的机会。

    他又一头扎进了白鸥怀里。

    白鸥眼前的画面好像还停留在那段纤长的颈子上,他吓得一个激灵。

    难道……

    又喝多了?

    李遇没有喝酒,今天宴上侍候他的是小姚,杯盏中的烈酒都换了清水。

    他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但却也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沉醉。

    白鸥帮过他很多忙。

    演武台上帮他退敌,还可说是出于作为殇宁子民的荣辱感;江南困局中帮他支招,还可说是作为臣子的分内事;可白鸥现在悄悄帮他料理了高献。

    没有家国,非是君臣,不涉万民——

    就是白鸥护着李遇。

    李遇没有饮酒,但就算是酒醉,这也是他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这是梦,他不愿清醒。

    白鸥垂首,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那颗小脑袋。

    他们已经走到了竹林的边缘,这里的竹枝已经很稀疏了,清冷的月光照下来,斑驳在李遇的头顶。

    也许是为了祭祀,小皇帝除去了平日里繁复的冠冕头饰,如瀑的黑发就这么慵懒地散着,松松地系在背后,因为刚才的扑进白鸥怀里的动作,略微弄乱了些。

    细软的发丝翘起来几根,被月光照得毛茸茸的。

    白鸥跟上次一样悬停在半空中无措的手突然绕到李遇的脑后——

    他突然很想揉一揉小皇帝的头。

    啧……

    实在是大大的不敬。

    就在白鸥自己心里纠结的时候,李遇却突然从他怀里抬头,用那双盈了秋水的大眼睛望着白鸥。

    既胆怯,又满是期待。

    “我能叫你哥哥吗?”他说,“在没有人的时候。”

    李遇再也不想再清醒克制了。

    七岁以前,他被关在永巷尽头的那间小柴房里,暗无天日。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可以出门,不可以见人,但苏嬷嬷对他很好,他也很乖;苏嬷嬷说不可以,他就不出去。

    他只是趴在门缝里看着永巷里其他半大的宫女內侍结伴嬉戏,而他只有在夜深无人的时候,可以偶尔出去玩一会柴房门口的那个破秋千。

    天知道那时候的孩子多想要一个哥哥,不需要别的,就是陪陪他,说说话。

    后来他有了小白——

    一只自来猫。

    他每天都和小白说好多的话,把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吃食都匀一份给它。

    还是偶尔可以在半夜里出去荡一会秋千,他那时候有些遗憾,小白毕竟不是大哥哥,没人可以帮忙推一把他的秋千。

    他想荡得再高一点,兴许那样,就能看到永巷外的世界。

    孩童的世界不管多么黑暗,却总是充满了好奇。

    他在七岁那年突然被带离了那间幽暗的柴房,披上华丽的衣饰,住进堂皇的宫殿。

    那时的他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他不知道周哲翎是谁,也不知道当皇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很开心——

    因为他有了两个玩伴,小姚和翠珠,跟他同龄。

    孩子的快乐真的很简单。

    可是后来,翠珠没了。

    于是,从七岁起李遇就知道,再也没人可以保护他了,但他有必须要保护的人。

    为了小姚和苏嬷嬷,他清醒克制到了现在。

    天知道那个孩子多想要一个哥哥,跟他说——

    “别怕,有哥哥在。”

    也许是上天垂怜,他熬了十一年,终于等到了他的白鸥哥哥。

    还要那些清醒克制有什么用?

    他要他的白鸥哥哥。

    哪怕现在的感情已经与少时的向往有些不同了——

    他想要的更多。

    白鸥吃惊地看着小皇帝。

    他也欺负过李遇很多回,却从来没有见过小皇帝掉泪,每当他放肆了,小皇帝的眼神就好像是要把他拉下去乱棍打死——

    凶得很。

    可他现在也好几次见过李遇落泪。

    小皇帝太奇怪了……

    每次当自己想要对他好一点,他就总是哭鼻子。

    方才他的手正犹豫地悬在小皇帝的脑后,李遇抬头的动作,正好不偏不倚地将自己的小脑袋送进了白鸥的手心里。

    白鸥现在触着李遇的头发,软软的。

    于是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现在心里一片乱麻,小皇帝抱着他,他还好像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遇没有饮酒,他却好像喝醉了似的断片,脑子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该死!

    总要说点什么的……

    “那……你告诉我小白为什么叫小白?我记得你说它是一直狸花猫。”

    他胡言乱语,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里,或许是李遇的头发软软的,或许是李遇蜷在他的怀里——

    这让他想起了那只叫coffee的胖橘。

    “嗯?”

    李遇好像被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题问住了,然后他忽然就破涕为笑,甚至笑出了声。

    “因为它额头上有个白点儿。”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的位置解释道:“就在这里。”

    白鸥低头看着李遇。

    看月影斑驳在他的脸上,看他白得几乎发光。

    他看着李遇那颗可爱的虎牙。

    看他望着自己笑得那么甜,指着眉心的动作又那么傻。

    还有单纯、期待又真诚的眼神。

    全都犯规了。

    他托着李遇后脑的手终于忍不住移上去揉了揉小皇帝的发心,然后笑着小声道——

    “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皇帝的身世其实只说了一半,关于白鸥的问题还要留待后文细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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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一枝春带雨。出自《长恨歌》【作者】白居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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