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晓她们心中是何想法,却并不表露,作出一副疑惑的神情,直直问道:“怎么都是这副见鬼的表情?”
细娘最先反应过来,俯身尴尬地回道:“是奴婢失神了,望翁主殿下莫怪。”
甘棠也低着脑袋,双眼忽闪忽闪。
我微微垂眸,淡淡笑了笑,“你们是不是觉着母亲那样自小锦衣玉食、恃宠成娇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意老百姓送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这俩人的头颅愈发往下低了低,也不回话。
我忽地咧开嘴,朗声大笑,随意往前头走着,貌似不经意地回了句:“其实我母亲的性子拧巴得很!说她好吧,她又做过不少害人性命的勾当,只要是影响到自己利益的,皆要斩草除根,一丝情分都不留。可说她不好吧,她这些年来但凡在街上瞧见缺衣少食的人家,都会派人悄悄丢十几吊钱下去,也从不刻意宣扬,只自己问心无愧。她这个人,最是嘴硬心软,只要对方不触及到自己的利益,能帮一把便会帮上一把。只是这些年见的忘恩负义之人太多了,慢慢也麻木了;被伤害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变得心狠手辣了。我有时候也想着——那一年老百姓们送的回礼,会不会于她而言是心里头最后一块柔软的角落?或许……母亲曾经也是一个欢脱单纯的小姑娘……只不过‘长公主’这个尊贵而耀眼的身份,总会生生将她拉到现实中来。”说到这儿,我不由得叹了声气,仔细抬眸瞧着她俩。
甘棠听了此话,立马努努嘴,行了个大礼道:“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长公主殿下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她稍稍顿住,“只是偶尔做事有些偏……偏执罢了。”她说完这话,便小心翼翼地抬眸偷瞧我。
我随意地扶她起身,似笑非笑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好人、坏人的分别,站在不同的身份、地位之上,想的事情便不同,需要担忧的事情自然也完全不一样。平民百姓总羡慕皇族受人敬仰、衣食无忧,这其实倒也没错。只是他们偶尔也忘了,皇族也是人。只要是人,生下来的那一刻,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自保。既然要自保,必定就如同在绳索之上舞蹈。你不推人下去,旁人就会把你推下去。所谓‘和谐共存’,无非就是暂时的权力制衡罢了。待对手想到个一击致命的法子,他可会手软,可会再冠冕堂皇地谈什么‘共生’?所以,皇族们担忧的‘自保’,并不比老百姓们轻松多少。甚至有的时候,连片刻的放松都不能有。”
“片刻的放松都不能有?”甘棠细细嚼着我说的这几个字,不免悄悄叹了句:“人会疯魔的吧……”
我也并不在意她这句话,接着说道:“学会自保之后,就会开始想要往上爬。这倒并不是性格决定的,实在是时势所逼。任何一个人,站在山腰的时候,都会憧憬山顶的风光,而畏惧掉落山脚的疼痛。只要身上流淌的还是刘姓皇室的血,就只有两种活法——要么灿烂绚丽地绽放,要么凄凉孤苦地枯萎。没有第三种可能!”想到此处,我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从前我不懂母亲已然尊贵至此,为何还要想着继续往上爬?可直到现在,我才稍稍明白,很多时候,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如果忽地停滞下来,就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届时莫说是自己……便是整个家族……都要立于刀尖之上。你们总说母亲偏执,其实我儿时也是这样以为的。可是直到现今,我才晓得——她的‘偏执’不过就是保护自己的枷锁,既痛苦又安心。于她而言,这已经是最万全的状态了吧……”
细娘微微皱起眉毛,轻声咏了句:“人活一世,无非就是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吧。”她说完这句,老毛病又犯了,直直提醒道:“长公主殿下毕竟是翁主的尊亲,您日后还是不要私下里揣摩她了吧……叫人知晓了,怕是得讽您一句‘目无尊长’了……”
我点点头,心下无奈的一笑,也不再言语,低着脑袋向猗兰殿走去。
“表姐!”一声熟悉的嗓音忽地出现在耳边。
我还未反应过来,身侧就冲过来一个黑影,直直扑了上来。
我正要往后头一退,那黑影却忽地停住,然后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我这才定了定心神,微微抬首。
眼前正是那只调皮的小猪崽子刘彘……和……他的忠犬侍卫——田千秋。
我莞尔一笑,刻意打趣了句:“田侍卫现今的反应力倒是快了好几分。”
田千秋一手提着刘彘的衣领,一手握着腰间的佩剑,郑重地弯下身子朝我问安,“拜见翁主殿下。”
我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顺道用余光扫了眼身后的甘棠。
果然,这小妮子自见到田千秋的那刻起,就忽地手足无措起来,只敢往我身后又挪了挪。
我背着手,轻轻掐了掐她的掌心,示意她稍微讲两句话,可别浪费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这小妮子素日咋咋呼呼,现下倒是忽然安静得很,真是只纸老虎。
我又给田千秋挤眉弄眼,可这厮更是快木头,一点儿都没领悟我的意思。
我撇了撇嘴,也不再管他俩。
“表姐,你是来看我的吗?”刘彘张开双手,作势就要扑到我怀里。
可惜他的后襟被田千秋死死拉着,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我嫣然一笑,并不回应他的热情,只是问了句:“你二姐在里头吗?”
他稍稍一愣,旋即噘嘴道:“敢情你不是来看我的呀!”
我倒也不掩饰,点点头回道:“你哪有娥儿表姐好看!我看你作甚?”
刘彘的嘴巴越噘越高,直直回了句:“母妃和两位姐姐都在里头指挥小宫婢们收拾细软呢,你现下进去也无人接待,倒不如陪彘儿玩一会儿!”
他刚说完这句,就挣脱了田千秋的桎梏,扑上来环住了我的腰际。
“收拾细软?”我顺手捋了捋他的发丝,不急不慢地问道:“你们今日就搬到新的宫室去住吗?”
“嗯!父皇特意派人来说——喊我们今日就搬,不要管那群老臣子的话!”他死死抱住我的腰,笑吟吟地眯着眼瞧我。
我眼眸微微转了转,眉头稍稍收紧,忽地换成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厉声说了句:“不行,今日不能搬。”
“为……为何?”刘彘估摸着是很少见到我这般认真,立马噎住。
一旁的田千秋和甘棠也都不明所以地抬眸盯着我。
只有细娘稍稍冲我点了点头,很是明白我心中所想。
我顾不得同他们这群人解释这许多,就要往里头冲。
刘彘这小猪崽子却忽然拉住我的衣角,泪眼汪汪地抬首,“表姐有什么话都只和母妃、姐姐们说,是不是嫌弃彘儿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