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其实说是一场梦,倒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只不过这么些年来一直封存在我的脑海里,今儿才有空闲翻出来看看。
皇帝舅舅即位的第四个年头,诸位大臣请立皇太子,人选有且只有一个——庶长子刘荣。
这其中缘由大家也是心知肚明,薄皇后无宠,二十年来都没有诞下过嫡子。
那储君的位置空着也是空着,自然就只能“顺道儿”立庶长子为储君。
这“顺道儿”三个字不是我瞎编的,以我对皇帝舅舅的了解,他此番立太子无非是就为了打压自己亲弟弟梁王的争储热情,也借此来安抚一下诸位老臣子脆弱的内心。
简而言之就是——让那群不消停的都消停会儿。
果然,皇太子一立,效果显著,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消散,国家日趋稳固。
那应该是刘荣最春风得意的一段时光——
但是很可惜,他居然依旧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丝毫没有骄躁之气。
为什么说“可惜”呢?
因为他越是没脾气,皇帝舅舅就越不会把江山交给他。
或者说,这个太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可怜的箭靶子,除了挡箭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一个没有脾气的箭靶子,舍弃的时候一定也是不用拖泥带水的。
我如是想着。
不过那时候,众人没有猜到皇帝舅舅的心思,所以都对刘荣寄予了厚望,无论是宫廷还是市井,但凡是谈论到这位储君,那真是要道尽所有赞美的话。
我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无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这变脸的速度是挺快的。
刘荣还不是太子的时候,我母亲连一声“大皇子”都懒得叫,直接称他为栗氏生养的庶子。
后来这刘荣刚被立为太子,还不到两个时辰,我母亲就哼哧哼哧地拽着我进了太子宫。
“荣儿啊,姑姑有个忙想请你帮一下。”我母亲笑靥如花,那意图都快从嘴角漫下来了。
刘荣还是从前那副谦恭的模样,瘦弱的身子撑起一股清正的气韵,“姑姑请讲。”
“我现下要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阿娇无人照看,不如就让她待在太子宫,可好?”母亲说完这话,眼眸略抬了抬,仔细瞧着刘荣的神色。
刘荣的手修长有力,不过倒是因为过分苍白而透出了一丝病态。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不敢用力,“馆陶姑姑放心,阿娇自有孤来照看。”
呦?这才刚刚被立,就已经会用“孤”来自称了?
我鄙夷地瞧他一眼。
他仿佛是没有看见,不过手却握得紧了些。
母亲笑得愈发热烈,“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这话说完,她就扭着腰肢缓缓出了殿门。
其实只要是个头脑正常的,都能看出我母亲那心思。
从前她请安的时候都是直接带我到皇外祖母跟前去的,哪里需要托人照看。
再者说,倘若是真的要聊什么私隐,直接把我留在馆陶长公主府不就行了?
何必带进宫,还要托太子照顾?
我不知道这刘荣是真傻还是假傻,此后一连数月,我母亲都以同样的理由将我带进太子宫。
刘荣牵我的手一次比一次娴熟。
“阿娇为什么从来不笑?”某一天,他轻声问我。
“太子宫沉闷极了,不大好玩。”我胡乱答了这一声。
其实我不是嫌太子宫沉闷,我是嫌这位皇太子沉闷。
“那你想去哪里玩?”他俯身拍了拍我的发髻。
“唔,”我假装思索了一会儿,眯起眼睛促狭道:“听说未央宫囊括了大大小小百来座殿宇,阿娇想去那里捉迷藏。”
哼?你不是问我想去哪里玩吗?那我就选一个最不可能的地方。
我悄悄用余光瞥他,期待着他的神色。
果然,刘荣瞬间愣住,剑眉微微皱起。
那一年我还不是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
刘荣估摸着是察觉到了,只好无奈地冲我笑笑,将我缓缓抱起,轻抚着我的背:“阿娇,未央宫是我大汉的正宫,又是父皇办公和休憩的地方,不能玩捉迷藏的。”
他的嗓音真是和他的个性如出一辙,平静而温柔。
当然,也很无趣。
我心下其实早就知道那未央宫是什么地方,却仍旧故意作出一副失望表情,“那……那阿娇便待在太子宫玩吧……”
刘荣垂眸沉默了半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阵阴影。
我挑了挑眉,正要开口给他个台阶下。
谁料他却忽地牵起我的手,柔声道:“走,孤带你去未央宫的偏殿捉迷藏,好嘛?”
我眼眸一滞,惊讶地望着他。
“怎么了,阿娇?”他淡淡地笑着,真是比春风都和煦。
“没什么,走吧。”我瞬间恢复冷漠,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不想展露。
我小的时候虽然骄纵任性,心里其实还是知道分寸的。
离未央宫还有个一里路的时候,我忽然停下来,随意指了指旁边的御花圃,“阿娇不想去未央宫了,我们去御花圃赏花好嘛?”
“好啊,阿娇想去哪里都可以。”刘荣还是那般温柔又谦和的微笑。
我讨厌这个微笑。
我讨厌所有真情实感的微笑。
“哎呦!”我忽地被绊了一跤,身子往前扑倒。
刘荣被我一道拉了下去,摔在芍药花堆里。
他下意识地将我搂在怀里,护住我的脸,“没事吧,阿娇?”
宫人们全都吓坏了,纷纷跑过来扶。
“太子殿下——”
“翁主殿下——”
刘荣慢悠悠地起身,自己拍了拍身上的土,安抚着御花圃的宫人们,叫她们莫要担心。
我虽是一点事儿也没有,却一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把前来搀扶的宫人都吼了回去。
今日定是御花圃的小丫头们没有将花盆摆好,这才令我绊了一跤。
不叫她们长点记性,下次势必要犯更大的错。
这么大的动静,母亲一定会马上赶到的,哼,到时候定要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叫她好好责罚这群犯错的宫人。
只是我左等右等,母亲一直没有过来。
这地上太凉,万一回去之后拉肚子可就不好了,我只好准备起身。
不过自己拍拍土站起来,着实是没面子。
我抬眼一看,刘荣正站在我跟前,背对着我,在同御花圃的小宫人们说些什么。
他的左手背在身后,正好就晃荡在我眼前。
我便伸手一拉。
“嘶——”他吃痛的倒吸一口凉气。
我讪讪地收回手,这才惊觉,原来他左侧胳膊已然是不能动唤了,却硬是要死撑着,不叫旁人发觉。
只是我这无心地拉了一下,他倒是不好再掩饰了。
周围的小宫人脸色愈发苍白,连忙匍匐于地,“奴婢死罪!”
刘荣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淡淡笑了一下:“这是孤今早上摔的,同你无关。”
什么早上摔的,真会骗人……
我作势就躺在地上继续哭闹,母亲终于赶了过来。
她连忙推开围在一旁的宫人,轻轻将我抱起来,“如何摔的?”
我刚想把方才早就想好的说辞讲出口。
眼眸一瞥,却瞧见刘荣的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微笑,瘦弱的身躯仿佛是撑开了一片天。
那样温柔的人啊……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放过这些小宫人吧……
“母亲,是我自己没有站稳,才会摔倒的。”我鬼使神差地吐出了这一句。
母亲一愣,倒也没生气,搀起我嘱咐了几句,这事儿便也了了。
谁想到栗夫人此时也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地护在刘荣跟前,指着我母亲破口大骂:“你自己教女无方便也罢了,拖累我们荣儿作什么?”
我母亲一向是护短,自然也不甘示弱,“阿娇还尚且年幼,磕磕绊绊也是常事。”
那栗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刘荣轻轻拉了拉,“母妃……孩儿无碍……”
栗夫人回头看他一眼,旋即撇撇嘴也不再说什么。
这事儿后来也没被宫里的人再提起过,估摸着除了我们这些当事人之外,也没人再记得。
对了,当日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被我压在身下……可后来忽然不见了?
那人究竟是谁?
罢了罢了,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自从那日之后,我再也不愿意去太子宫了。
刘荣的微笑实在太有蛊惑力了,稍稍不慎就要陷了进去。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讨厌一切无法掌控的东西……以及……情感……
而后几年,我愈发乖巧,连皇外祖母都说我长大了懂事了许多。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我慢慢学会了对所有人笑。
贵妇人们见了总要夸一句,翁主殿下的笑靥明媚娇俏,比御花圃的红芍药还要勾人三分。
可惜她们从来不知道,这笑容底下带了多少算计与权衡。
或许,我一辈子都无法成为刘荣那样真正温柔的人吧……
“主儿,您醒醒啊……”这好像是甘棠的声音。
我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了床榻边熟悉的鹅黄帐。
“主儿,您醒啦!”
“嗯?”我这才恢复意识。
“翁主醒了,快去禀报长公主!”甘棠这急切起来,真是手忙脚乱。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两天两夜。”她扶起我,递来一杯蜜浆。
“也不算很久嘛。”我就着她的手,慢慢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