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显忍不住看向他。
“……你为什么这么厌恶他,又离不开他。诚然,你是九五之尊,但我从你身上真是半点做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但即便是这样,你那些不能见光的想法我还是想探听一二,刘显,你为什么这样对他?”
苏婴的手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晏熹立刻握得更紧。他不是为苏婴讨说法。
为什么这样对他?
这孩子生得像个糯米团子,小时候白白净净,眼睛葡萄似的一眨一眨,一看就很精灵。他也不怎么哭闹,后来也不曾因不公表现出怨怼。
也许就是太乖了,才不喜欢他。刘显想着,他作为太子伴读的时候成天挨师父板子,在御花园或是任何一处见到他,都有礼有节地拜下去,从不抬头看。他就像个发配到就昱身边的奴才,知道明黄色的龙袍即使看到一片衣角也是僭越。
刘显每回见到他,都会特意看他会不会偷偷看自己。只是一次都没有过,他温驯得像条狗,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从不碍眼。
等他终于平视他,是在离开东宫、外出游学归来的时候。苏冶应当是阻拦过了,可他想要入朝为官。他还那么小,谈吐竟已不输大家,稳重得像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刘显震惊地看着他,允诺了苏冶所求的右丞相之位。
他多时忘却那孩子本该是一个皇子,也承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爱,又在那刻记起,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因为能将他拴在身边更放心。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从来平静无波,像一口快要干涸的古井,只待看一眼少一眼,最终消失。他这么多年来没求过什么,批复文书也一丝不苟,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能是因为他好欺负吧,刘显想,他一次次地苛待,就是为察清他能忍让到什么时候。让他远走高飞是不安的,可将他留在身边也不太平,他渐渐疑心他那些不温不火不骄不躁都是装出来的,乳虎只是没有亮出尖牙,但那一天不会太久。
无论是在他面前大肆赏赐诸皇子,亦或是就留他吃晚膳,在众多光彩照人的皇子皇女间像个走错了台的戏子,木然看着他们其乐融融、欢声笑语,格格不入的别扭,他都十分坦然,甚至没有半点难过或者尴尬的神情。他来了,例行公事似的拿起筷子吃饭,要走时也没有松一口气,仿佛一截木头。
刘显愈发怀疑,终于在某日命人给他断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他的社稷已经很依赖苏婴了,所以将他抓在手心里没有什么不对,他这样劝慰着自己,眼睁睁看他喝下去。
“陛下……臣觉得有点热。”苏婴有些坐立不安,面上烧红,他强迫自己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臣罪该万死,臣失礼了。”
他当然该失礼,服食长门散后必须尽快宽衣行散,否则五内俱焚而死。他看着他额头汗如雨下,才挥挥手。
太监领命带他出去,夜里宫门早就落了锁,宫道上没什么人在,苏婴便由那太监引着来回吹凉风。那一处像回廊,因为两边对开着门而得了微风,天地热得像要灼伤起来,苏婴万分痛苦,嘴唇咬得出血。
他一手紧握着拳,一手扶着宫墙来来回回地走,恨不得立刻找到一处冰天雪地将自己胡乱扔进去活活冻死。明明身子因那凉风不住地哆嗦,他还想索求很多。
他每走一个来回,太监便递给他一杯凉茶。苏婴五脏六腑都在痉挛,握着茶杯的手也在不断发抖,他恨不得跳到池子里溺死。心一寸寸地凉下去,据披头散发在长门行散的那位说,这东西服下了让人如在云巅,三魂七魄都会因此震颤,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他如今尝过,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们说的好。
“呕!”苏婴实在忍不住,扶着墙弯腰吐了出来,只是方才并没有吃什么东西,除了一杯一杯喝下去的凉茶,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头晕目眩,他顺着墙滑下,坐倒在那片污浊里,身子还在止不住地痉挛,他快被折磨得死去。
等再度醒来,他发现自己浸泡在一个装满冰块的木桶中。冰水将他激得打颤,内府的燥热似乎退却一些,但还是抓心挠肝的痛痒。太监见他醒了,又从旁舀了一勺碎冰:“哎哟,我的苏大人,你可算是醒了,吓死奴才了。你瞧陛下多疼你,地宫里避暑用的冰块都舍得提前拿出来给你用呢!”
哦,是么?苏婴觉得天旋地转,无力靠上桶边。因那冰水洗去一些燥热,才没让他活活烧死在宫里,他喘息了一会儿,很快又昏死过去。
生不如死。他想,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辞官归田,或者干脆去死,都比这样要好。
再见到刘显的面孔是天亮之后,那张脸前所未有的靠近,似乎在细细端详他。苏婴睁开朦胧的眼,因被过分折腾反应有些迟缓。他呆呆地看了刘显半晌,在眼泪涌出之前翻身下了榻,“陛下。”
刘显得到了意料中的结果,虽然差强人意,也不至于失望。他温和笑着:“阿婴啊,醒了?”
“……嗯。”
“怎么样?”
苏婴猛一叩首,像要一头磕死在地上。“咚”的一声以后,他没有抬起头:“谢陛下赏赐,臣受宠若惊。”
不管他是真的将这当成好东西还是为了活命敷衍,当时的刘显是满意的。他没看到苏婴摔碗被侍卫扣起来,也没等来他怒气冲冲的质问。这孩子就像个傀儡,怎么折腾都不吭声。
他知道沾染了这东西,寿数会大大缩减,等他寿终正寝的时候,苏婴自然也没几天好活——甚至可能死在他的前头,且没有人能彻底摆脱长门散的控制,因它发作愈加频繁,最后每日都要吸食,因此内脏受损、经络枯竭,连饭水都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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