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贴墙站得笔直，恨不得同梁柱融为一体。进进出出的侍从端着一盆又一盆鲜红的水，血腥气狰狞如有实质，扑面而来。
他喘息良久，才压抑住浑身不住的颤抖。躺在里头的人生死未卜，他站在那里，毫无用处。他这一生从未憎恶过这样的自己。
无能为力的、束手无策的、思绪一片僵硬空白的自己。
自打晏熹出征，他就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站在城楼上，迫切望着远方荒野与天的一线，指望能有千军万马凯旋，而为首的人衣袍猎猎，即使不用靠近也能看得真切。
而青山千叠，三个日夜过去，惟有北行的雁舒展翅膀自头顶掠过，他并不灰心，喝一口热茶便倚着城头接着远望。杨昌说什么也不愿意他跟去，说到最后甚至搬出了军法——苏婴没法与之抗衡，只得偃旗息鼓。他跺着脚，即便到了这里，未去的凉意也让人通体生寒，回想他们吃完馄饨握着手逛集市才是年前，这么快，天下又变了颜色。
其间没人再来劝他回去等，守城的士兵同援兵一起远征，不留一兵一卒，带着必胜或必死的决心往南诏边境攻去。城墙上狂风凛冽，吹在面颊上有些生疼，既然决定同甘共苦，在他拼杀之时未能陪伴左右，分尝一点风声也是好的。
苏婴将手拢在袖中，心想：他策马回城时，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呢？曾为他再也无法找回当年荣光抱憾，没想到今日会因此机缘得以目睹。又或者他侧脸染血，眼神疲惫，坐在马上晃荡着像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那么他一定会接住他的，即便不是自己描画了多日的脸，他也一定能第一个认出来。他的将军御敌之时也玉树临风，潇洒无比，即便力竭，也会带着虎步龙行的气势横扫战场。
他就这样望啊望，等到第四日天幕暗下去，才看到远方出现了几个零星的影子。在大昭极南的最后一座城池以外是大片荒原，西下的日光将人影拉得狭长，看起来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接着才出现大片大片的兵将，他们互相搀扶着往这边走来，甚至没有多少人骑马。
那也是无妨的，苏婴想，他那么厉害的人，就算走回来，也能比旁人快一大截。出征时他亲自为他披甲束腰带，而晏熹抵着他的唇郑重允诺：定然第一个回来，第一眼就让他看到。
于是他喜上眉头，差点从城楼上直接跳下去，等看到地面还很远才猛然回神，转身向楼下跑去。
……不该骑马的，即便这样能快些。那些同行的将士们看到他厚此薄彼又大张旗鼓，恐怕会寒了心。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城内的百姓也纷纷往外赶去，好在他跑得更快些，才好第一个接到至亲。
而越来越近的人海中，他心生惶惑。晏熹生得高挑，即便易容，在军中也不算难认，即便第一眼认不出来，也不会看着他这样跑来。
他该喊一声的，或者至少招手，让他看到。
于是他愣了一瞬，顿了顿，嗓音有些干裂：“诸位辛苦了，有谁看到晏副将了么？”
凯旋的将士们面露疲态，可想而知是怎样的恶战。苏婴一开始没想到其他结果，在周围数百个混杂的声音中不死心地接着问：“有谁看到晏副将了？”
迎接的百姓千人千面，各有悲喜，苏婴问到说不出话来，才怔怔望向来路。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有的走着走着就倒下，被还有余力的人抬走，有的三五成群，各自攀附臂膀，才能不断走下去。
真奇怪，他想，上回京城大乱，他走到后来就情不自禁跪下了，而这回明明该撑不下去，他还是毫无波澜地望着那边。
一团火星隐隐约约闪在心田，照亮一个隐晦的念头，于是刹那间轰然起了大火，燎原一般将内府灼了个干净。苏婴忽然转头，夺过一匹马往战场去。
全力以赴的战局果然不比前次，他走了多半时辰才赶到。遇见第一具死尸的时候他闭眼好一会才敢看。
不是他。他没有下马，举目四望，大片大片的野草疯长，有的地方甚至有半人高。艳红的血落在其间也成了无关痛痒的点缀，而他能一眼看到的，是远处一片艳红的落叶。
眼睛骤然被刺痛，苏婴不知何时死去的心狂跳起来。他扬鞭策马，马不肯有，便跌跌撞撞翻下来往那边跑去。
气绝的女子他不久前才见过，亦是化成灰也认得的人。他绕过于碧去看相近的人，未合上的眼中映出他的模样。
“晏、晏熹，”苏婴软倒在地上，攒不出爬向他的力量，等手颤颤巍巍终于摸到他颈间脉搏，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回。他身体都凉了，苏婴按在脉上的手指察不到半点搏动，按深了，过了亘古那么久，才等到救赎似的微弱一跳。
他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止不住地颤抖着，心里却涌起一股类似感激似的情绪。
也不知是感激上苍让他活着，还是感激他终还是践了诺，虽未自己回来，总算也没远去。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来的，再有意识的时候他正掐着自己的手心，心中一个劲儿地重复要冷静。现在局势已是大好，只是若他倒下，再没有人能救活他。
生死和胜败一样，是兵家常事，扬昌没想到一个侍从也能如此得苏丞相青眼，愣是骑马寻了个遍，将该凉透的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拉回来还是要死不死，但看苏婴魔怔成那样，杨昌只好派人好生看顾。毕竟这小子的战功……若还能活回来，升个军衔也是应当应分的。苏婴在外头等了许久——前日在城楼上等，如今在房在等，早前在郢地等，那人似乎本就不该回来，破例那么一次，该上苍将他的命收回去，终究逃不过。
也是，本该早死多少年的人，寿数就是争不来的命轨，是怨毒的诅咒，是逃不开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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