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熹看到她便如遭雷殛，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手按在腰间摸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意识到那是曾经装着两条线的锦囊才猛然回神，死死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站起来。
这一幕同数年前何等相似，命运就是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的轮回。晏熹就是从看到她开始堕入了无间地狱，而这一次，他不会再失手了。
一想到身后还有人等他回家，他便无端多了分气力。手中的长剑撑在地上，他勉强站直身形，露出一个戴着血气与煞气的笑。
“于姑娘，你怎么就不肯听我一句劝呢。”
旁侧喊杀声震天，晏熹实在没力气说大点声，这句轻得像呢喃，随时可以碾碎在风中。他拄着剑，将腰挺得笔直。
只因那个倔强的、羞涩的、坦诚的、蠢笨的人还在等他，因他在等。
只因他笑也为他泪也为他，奔赴千里一同送死也要陪着他，他一定要回去。
于碧分明听见了那句话，平静的面孔摇摇欲坠。她气得握着长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而晏熹看在眼中，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生气。
让她远离这些，难道有什么过错么？有意识越走越远，他觉到耳边血流的声音在渐渐微弱，手脚泛出一股寒气，像要冻上了。
“我从未想过以此推脱或者苟活，于姑娘，我是真心期望你过得好。我最痛苦的时候，若不是你一念之仁，我活不下来的，我……”
晏熹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瞳孔都快散开了。那双琉璃一样的、曜石一样的瞳仁，此刻漆黑得像要吞噬人的永夜，于碧靠得极近，刀刃穿过不断颤抖的身体，而她握着刀柄，亦在颤抖。
有一滴冰凉落在他脸上，是什么？晏熹心想，总不会这个恶毒婆娘还能哭了吧？她明明那么厉害。
“……若你不死，我此生都不会安心。”
晏熹伸出手，极轻极缓地摇头：“阿碧，你不该这样的。”
于碧看着他，没有动容。血色正迅速晕染铠甲的每一寸缝隙，刹那间由滚烫转为彻骨冰凉。
“深陷的不该是你……”晏熹吃力地抬起手，堪堪触到她的耳后。他执念了这么久的噩梦，他要亲手揭开，揭开才好看清，看清才好打碎。
打碎便能勘破。
于是面帘落下，挂在另一边的耳朵上摇晃着叮当作响，原来那戾气熏蒸的眉眼也能流露出这样的温情。
晏熹籍此攀着她的肩，一片利刃藏在指尖闪着逼仄的寒光，穿心而过。她的眼睛骤然一晃，随即身子都软倒下去，艳红的裙子像绽开的血花，落成一片小小的血泊将她圈在其中。
他身上还插着那把细长的刀，跪伏在地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个时候越是喘气越容易将自己送上西天，他还不能死。
“将军！他们退兵了！”
“追！”
简短的指令飘过，晏熹撑在地上，真有些担心起来：他们不会真的全都追过去，都不看他这个伤员一眼吧？还是说，战场上站着跪着死的人太多，他们干脆从他身上碾过去了呢？
那可使不得，目前这点小伤不妨事，但真被奔马踏过，这条小命恐怕真得不在了。
眼前出现个幽幽的漩涡，在吸引他前行。晏熹痛苦地撑着眼皮，甚至想干脆就这样睡过去算了……
实在是太累、太累、太累了。真是老了，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上阵杀敌三刻就能累成这样，枉费平日那些吹嘘的劲头。
等他再度能看清眼前去得安详的于碧时，心里竟有些好笑——这女人躺在这里同躺在他枕边没什么两样，只要她不想，你根本就无法分清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装。
好笑着好笑着便真的笑了，再看见就是灰暗的天空，乌云团团飞来眼前，像要落下似的，他好久才明白自己终于力有不支躺下了。
那把刀可能被顶出去了吧？刀柄有些重，擦在他身上几寸的话，或许会划出新的伤痕。可能血流得真有些多，他觉得整个人都快凉了。
不行，还是得让它直立着，这样才能堵住伤口，也不会因为晃动再添新伤……若是骑马路过的人没看清他还活着，直接撞翻了该怎么办？
晏熹在思索，但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开始犯恶心，恶心得想把五脏六腑统统吐出来。这狗日的鬼地方怎么这么多死人啊？这血腥可真够倒胃口的，我早上还同阿婴吃了糕点呢，这下全让我吐出来。
他咒骂着四周，看到一行大雁排成一行飞过去，心想：这等狗日的天气也不怕被雷劈了，还飞飞飞……啊，不行，阿婴让我不要说这些粗鄙之辞的……说就说了，反正他现在这听不到……难不成忘了怎么答应他的么？美色这个时候不管用了啊？……呸呸呸，回去要将他由内而外吃个够！
这样想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知道自己快要死透了，于是不敢造次，一心一意思念起苏婴来。那人是他在这世上惟一的牵绊了，是他要厮守一生的人。
天可怜见，过路的神仙怎么不救救我？……或许是那年能活下来，已经走了大运……不，不可能，那是他靠自己拼死拼活爬出来的，委实跟上苍没什么关系。
是穿着艳红朝服，于万人中回眸一笑就能扯动他心的人，是经不得玩笑，一造次就生气的正经人，也是没羞没臊，寻欢作乐起来荒淫无度的人。
是冷眼相待、冷语嘲讽后仍能不顾一切追求的人，是大喜大悲后仍能八风不动的人，是一念执迷天长地久的人。
是他的人。
娘的，晏熹郁闷地想，老子可能真的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他们怎么能不搭理老子，老子还在喘气呢！
视野渐渐暗下去，晏熹像走过一段极长的回廊。他看着一个个行人自他眼前远去，终于有些支撑不住地闭上眼睛。
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他想，半刻吧，睡多了阿婴要闹的。那奶娃娃，明明只小他一岁，怎么看起来那么像个孩子。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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