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个真不怪我，”晏叙来根本不是会为面子揍他的人，他只认是非黑白，这让晏熹莫名放心了些，“是那个姓周的畜……东西自己挑事，欺负人家姑娘家，孩儿是看不惯才……”
晏叙来冷哼一声，棍子头戳在晏熹的膝弯，逼迫他腿一软跪下来。晏熹空手接了“白刃”，压得抬不起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我没错！那姓周的不是东西，他是不是威胁你了？他还欺辱我，真的！他说我看中了那位姑娘，说我小白脸，说我是个杂碎！”
晏叙来没能压住微弯的嘴角，只得装腔作势地哼一声，棍子往旁边一丢，朝跪在地上的晏熹伸出一只手。
晏熹忙顺杆爬了，欣喜若狂地被他拉起来，“爹，你真好！”
鱼沁看着他们笑闹，瞪眼道：“好什么好，不挨顿打你就不长记性。那周家公子给你打得快要残废，他爹都找到我晏家门口了，你让你爹怎么回话？”
“本来就是他自己生了个混账东西，我打他怎么了？我已经留手了，不然非断胳膊断腿。”晏熹抱着他爹的胳膊大放厥词。
“胡说八道，”晏叙来重重敲他的头，毫不留情地拆台：“你醉鬼似的，打人都毫无章法，吐了李都尉一身，还敌我不分给了张副将一脚，你爹的脸都要丢尽了！”
晏熹立刻十分不厚道地出卖兄弟：“这也怪他们，我说是我生辰就是我生辰吧，非要带我去喝酒，喝酒就喝酒吧，又非要去那烟花之地喝，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有什么错？！”
晏大帅给他这混世魔王一样的儿子说教了一番歪理，脑仁都疼了，眼不见心不烦道：“还敢起腻，给我滚开！”
晏熹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审时度势地撒娇，一声“爹”喊得比小两岁的妹妹还要甜，七扭八弯了十几个山头，钢筋铁骨的晏大帅给他活活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抬手作势要接着抽他。
“嘿嘿，”他赔着笑，“爹，你别这么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晏叙来一指他，对鱼沁道：“你看你生的什么东西，完蛋货。”
鱼沁：“光是我生的吗？还是你一手养大的呢，变成这样不怪你怪谁？”
以晏叙来的身份，他本就不能讨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做妻，母亲鱼氏出生平平，也就是京都稍有名的商贾之女，家有兄长把持，她也没什么说话的份，晏叙来将她娶进门，也算是断绝了往来。
伴君如伴虎，晏叙来把着军权，本就危险，稍有不慎恐怕要马革裹尸，久居京城也不太平，加之他又油盐不进，官场上随意走个关系也不能靠他，一来二去，鱼沁可算是没了娘家。
然而这叱咤风云的一军主帅格外惧内，对鱼沁是有求必应无所不从，一点心意全给了他，夫妻生活了数年，有了一双儿女，可谓神仙眷侣。
换在别家，又有哪个夫人敢对丈夫直呼其名？
晏叙来两头都没讨着好，脸黑得好似陈年的锅底，喝着茶无话可说。晏熹依偎在他旁边，陡然落下泪来。
他此生珍视的人和事，一个瞬息便灰飞烟灭，强留徒然无果。
“爹，娘……”晏熹跪下来，语如匕首刺入血肉，疼得发抖，“孩儿不孝，孩儿……孩儿被南诏的蛮子抓住了，我会尽力说服他们放我回来……”他仍小心觑着父亲神色，“我不会帮他们什么的，我会回来，一年，两年，你们等着我就好。”
晏叙来和鱼沁僵成了墙上的画，半晌没有动静，晏熹忍不住低头任泪水砸落地上，“爹……”
一抬头，哪里还有他们踪影！
“不，爹，娘，你们别走，别走，我会回来的，你们不要走……”
长河之上日月无光，他们坐在小舟上，并不回头。晏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远去、远去，腥臭的河水漫过腰间，他挽留不得。
这就是忘川三途河么？
晏熹疯了一样追上去，河水冰凉，将他拖入绝望的冰窖。他挣扎，被白骨缠得更紧，他哭喊，只能吐出一串泡泡，渐渐麻痹、僵硬，就要葬身河底。纷乱的梦走马灯似的来回，他头疼欲裂。
“熹儿，等你回来，娘可就能抱孙子了。”
“将士在前，须得身先士卒，不可畏首畏尾，明白吗？”
“哥！你看这身裙子漂亮吗？漂亮吧，你回来那天我就穿这身。唔……不行不行，我抛头露面肯定不好，我可以穿男装跟着爹去！”
“这一杯敬我大昭晏少帅，等你御敌回来，朕一定率百官相迎。”
“臭小子，你长大了啊。可以独当一面了，等你回来，我们还给你过生辰，还去醉仙楼喝花酒！嘿嘿，这回你不小了，温香软玉……你打我干嘛？！混账东西……”
晏熹伸着手，每每都失之交臂，他们轻柔抚过他的侧脸，或又笑着拍他的肩背，一个个离他远去。
转头离别，刹那万古，韶华皓首，红颜枯骨。
最后只剩萦绕耳边的声音：“熹儿，活下去。”
“活下去，给我晏家洗雪，让我晏家满门忠烈得以入土为安，光耀门楣。”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胸腔重重起伏了一下，晏熹手指一动，摸到身上平滑的衣裳。药粉异香扑鼻，还有剧痛没有停下，他躺在那铁板上，诈尸似的睁开眼睛。
什么都看不到，身上却没有虫子爬上来，他可能瞎了。躺了半晌，意识渐渐回拢，眼前也缓缓看到冷光。
什么都不必说了。晏家覆灭已成事实，不是这些南蛮编造的，若说唯一的好，大抵就是他当面拜别爹娘，好歹看到他们最后一面。
哪怕这最后一面也虚妄。
上面很快有了动静，晏熹大睁着眼睛半晌才看到于碧的脸，重影让他晕眩，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全不怀疑冒然挣动便会立刻丧命，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肩上还担着晏家上下，所以惜命地放松全身，尽量不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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