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七月盛, 暑假。谢庭玉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学校那边的考试已经陆陆续续考完了。因为这场车祸他错过了所有的考试。叶青水已经开始放暑假了, 他却仍要赶回学校参加补考。新宅子除了家什之外,一点生活用品都没有。于是搬家的任务便落在了叶青水的身上。谢庭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杂物特别多,偏生还是个念旧的人, 一个屋子都装不完他的东西。叶妈找了辆拉货的板车,跑了好几趟。炎热的夏天,叶青水屋子里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她穿着一身深蓝色格子的裙子, 用绸带扎着两根辫子, 看上去十分素雅、清淡。叶青水终于把他所有的物品都取了出来,他的书籍有很多都是很珍贵的资料, 叶青水收拾打包起来的时候格外地小心翼翼。她企图找箱子把书装起来, 而她从角落找到了一口落了灰尘的木箱。当叶青水打开它的时候,她忽然愣住了。这口箱子已经被用得很久了, 箱角边缘的油漆已经被磨损得掉了许多。叶青水记得它, 谢庭玉在乡下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颜色的箱子。叶青水的目光流连在箱子,她怔怔地看着里面盛满的东西, 发了许久的呆。她伸出手拾起了箱子里的一只淡黄色的草蝈蝈, 这只草编的蝈蝈已经上了年头了,触须被风干腐蚀得已经断了一根。那破旧的身躯, 足可以见它曾经被人用浆糊精心地修复过,这个当年她随手编的玩意儿得以保存了三四年。这是叶青水某一次撞见谢庭玉难过, 为了哄他而编的。三年过去了,它早已经不复当年的金黄油亮。编蝈蝈的草也变得极为脆。叶青水又捡起另外一沓东西, 这是泛黄的试卷,上面有她稚嫩的字迹,旁边也有他用心标注的批语。“1976年6月10日,进步很大但仍需努力,她有些不服气。”“1976年7月26日,受伤了,抬不起笔。水丫照顾我。”“1976106,物理很好,但国文尚弱。”“1977年冬至,默完一篇古文,她答应同我回家一起过年。”“1977年秋,在谷场和她看星星,下定决心要送她和孩子一缕灯光。”厚厚一沓的试卷和草稿纸,叶青水从头看到尾,一张一张地翻着,仿佛透过它们看见了当时写下这些话的青年时而皱着眉头、时而弯起唇角。叶青水把它们一页页地整理好,捋平那些发卷的页角。叶青水忽然意识到,这不会就是他从来不许她碰的那口箱子吧77年春天的时候,他终于松口给她这口箱子,可是叶青水打开它后看到的全都是书,完全没有料到它居然装着这些“无用”的东西。叶青水回忆起了前世,不禁感慨万分。上辈子的她一直耿耿于怀,为着谢庭玉当年的严厉和呵斥而难过、伤心。原来它是谢庭玉一直保留着的“秘密”。这里面装着的,全都是她的东西。叶青水匆匆地扫了一眼,他把她的头发一根根地收集起来,编起来了小辫子;他收藏着她用旧了的发绳;他把她随手吹过的一片叶子做成了书签;就连她亲手做的、最后却送给周冬梅的衣服,他也没有舍得扔掉,洗干净了放在箱子里。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穿它们时候的样子。叶青水摸着棉质的布料,眼里闪过怀念的笑。叶青水从箱子里捡起了一张水彩画像,漆黑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认真。画像里的她穿着洁白的衬衫、黑色褶裙,十分学生气,那时候的她刚刚从县里拿到奖励的津贴,笑得很开心。画像背面写着一句话“画于1976,秋。惹她生气,懊悔万分。与她约定一年。”叶青水想起来,那时候她在黑市里跟钱向东说了几句话,他吃醋得亲了她,她生了好几天的气,对他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叶青水细看着这些小玩意,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心里愈发平静。窗外的暑气和枝头嘈杂的蝉鸣,也无法干扰她,她沉浸在回忆之中。叶青水眼前犹如浮光掠影一般地出现了和谢庭玉的初初相识、两人一起生活时的磕磕绊绊,诞下两个幼子、艰难地等他醒来,到如今再约相伴一生。还有上辈子很多很多的事,春天他在村口同她道别北上,一个背影成了永远的诀别。他喜欢她,默默地收集着一切关于她的东西,却羞于坦白对她的爱。他明明嫌弃枇杷树,死后却甘愿为她栽上一棵。他瞒了她一辈子的死亡,也把他沉默的感情一连带进了坟墓里。叶青水触碰着这些小东西,感觉到这一刻胸口堵着许多情绪,眼眶渐渐发酸。叶青水从来不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里,他曾经那么爱过她。比她想的还要多。箱子地底下,用一本书夹着一张泛黄的纸,它是一首散文诗,被人撕了下来,薄薄的纸张已经上了年头。上面清晰地印着一首诗。“妹妹你是水妹妹你是水你是清溪里的水。无愁地镇日流,率真地长是笑,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年轻的谢庭玉干了一天的活,懒散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让她念。当年这首诗剩下的一半被他撕掉了,叶青水此时看着手里的缺页,脸烧了起来。谢庭玉很顺利地完成了学业补考,对于他来说考试算不上困难的事情。他回到家之后,看见媳妇眼眶红红的,像兔子似的。她走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猝不及防,扑得谢庭玉差点倒退了两步。他开心地搂住媳妇,感到一阵情意浓浓,正准备解开纽扣开始实行交公粮计划。没想到她却摇摇头示意他睡觉,谢庭玉只好搂着媳妇,纯洁地盖着凉被聊天。她侧着身体,眼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张了张嘴“妹妹你是水你是荷塘里的水。”她才念起第一句,谢庭玉就明白她整理旧物的时候看见了那些东西。饶是脸皮练得已经够厚的谢庭玉,此刻也不禁沉默住了。“那些东西,丢了怪可惜的。”沉默了半晌,谢庭玉解释道。叶青水抱住他的腰,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控诉他“可是明明是我的东西,当时我不小心碰了它,你很凶。”谢庭玉只好给媳妇擦眼泪,认真地告诉她“对不起。”“我那时候还很害羞,以后我的所有的东西,都给你看好不好”叶青水用力地蹭了蹭他的衣服,惹得谢庭玉笑了出声。“你现在的样子要是让辰辰和光光看见了,他们会笑话你的。”叶青水也破涕为笑,“你以后不许这样,不要总把情绪藏在心里让我猜,知道吗”谢庭玉含笑地应允点头。他轻声地告诉她,“我以后会加倍对我的水儿妹妹好。”一如他初见她那时的模样,像是清溪里的水。无愁地整日流,率真地常是笑。叶青水毕业的那年,谢庭玉进了外交部,成为了史上最英俊潇洒的外交官。叶青水问他“你不是说过,不喜欢体制内的工作吗”谢庭玉在深夜里吻了吻媳妇,他说“我想保护你和孩子。”手中有权无法抱紧她,手中无权却无法保护她。纵然工作繁忙,会减少很多他陪伴妻子的机会,但是那种被迫失去的滋味,谢庭玉此生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叶青水听了心里暖暖的,蹭了蹭他的掌心,“没关系,这几年我也忙,咱们夫妻俩好好奋斗几年,等我缓过劲来跟你一块出国。”谢庭玉听了沉沉地笑了,搂紧了妻子。因为工作的缘故谢庭玉时常需要频繁出国,但夫妻俩却很珍惜聚在一起的时间,日子倒是也过得平淡、充实。同年,叶青水启动的“环保冰箱”项目历经四年的时间,终于落实。项目组的几个学生、包括硕士生激动得差点流下了眼泪。“这是咱们自己研发出来的冰箱”第一台冰箱从实验室产出的时候,叶青水把它留在了实验室。当工厂做出第一批冰箱之后,她果断地搬了一台回家里。叶妈稀罕地看着冰箱,高兴地把家里囤下的瓜果蔬菜放进去冷藏。虽然这几年人渐渐地富了起来,万元户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头,家里还是一直没用上冰箱。瓜果成熟了,叶妈留够家里的份儿,剩下的吃不完的都分给邻里。“水丫,这个冰箱好使,很贵吧”叶妈兴奋地说,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在这年头,能买得上冰箱算得上有本事的人,但她闺女可是能捣鼓出冰箱的人才。远远比买冰箱的人要出息多了。叶青水如实地说“这个型号的冰箱初步决定出厂价是九百五十块一台,零售价一千二百块。”叶妈听了这个价格张了张嘴,难怪女儿非要捣鼓这个,一台就卖上千块,一家三口一整年的收入凑在一块还不够买台冰箱。一千块,她得卖多少香肠才挣得回来呀。“这么贵,有人买吗”叶青水点点头“市面上的冰箱大概都是这个价格,咱们的偏贵一些,卖得贵也有贵的道理,飞霜的冰箱成本比其他牌子的冰箱高。”项目组吸纳了许多京大的优秀学生参与,沿用的也是国际上最新的技术,它跟“雪花”、“万宝”、“西冷”等大大小小的牌子都不一样,它是第一台整整意义上的“节能环保”冰箱。它日耗电量仅有05度,同时兼顾保鲜作用,能够有效锁住食物的水分。它经历了“摸着石头过河”的黑暗时期,一经投入生产便引起了巨大的反响。项目组给它命名为“飞霜”。飞霜仅仅上市一年,它的利润已经远远超过了“辰光食品厂”的利润。到了八十年代末的时候,老牌冰箱企业在新一轮高速发展中渐露疲态,丧失竞争力,倒闭、收购接连不断。但飞霜的冰箱却秉承京大人不断“创新进取”的理念,始终屹立不倒。几十年后,叶青水作为成功的企业家回到母校演讲。当有学生问起她“如何像您这样成功”她微笑着说“我并没有成功。但如果你愿意听取我的意见,我希望你相信自己,坚持做自己。”她看着台下乌泱泱的脑袋,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等着她回家的男人,笑了笑,面容和蔼地说道“在我们那个年代,读书的机会很难的,而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只有小学学历,那时候我遭受了许多质疑,没有文化、没有见识、眼界短浅。但有人告诉我,我很好,不要在意质疑。”“纵使生活会有很多困难,会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诋毁谩骂,但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下头,相信自己、继续努力。时间会证明一切。”叶青水说完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演讲散了以后,风尘仆仆的男人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了很久,他拉着她的手含笑地说“回家吃饭吧。”他给她熬最爱喝的筒骨汤,用手擀着面精心地拉了一碗面条,拌着葱花滴上几滴香猪油。男人还摘了藤上成熟的葡萄,洗干净放在碗里。叶青水把面搬到葡萄藤下吃,清风徐徐来,几十年后,四合院依旧还是那个四合院,但是葡萄藤爬满了架子,柿子树变得又高又大,枣树年年结满枣子,秋千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孩子们也长大了。一眨眼,又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叶青水慢吞吞地吃完了汤面,摇着蒲扇在树荫底下乘凉。光阴如梭,阳光洒在她的头上,照得银丝微微发光。但谢庭玉依旧记得她扎着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的模样。他忽然笑了。她奇怪地看着他,问“你笑什么”谢庭玉坦然地说“刚才这一幕,我曾在梦里见到过。”其实它哪里是梦,它是谢庭玉所能够想到的最美好的事情。所谓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能和叶青水一起慢慢变老。共享余生的风雨、雨雪、欢喜、遗憾。因为有她陪伴,人生那么多未知的美好的东西,才有了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