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雨中不顾一切向他奔来的时刻,
她感受到了最确切的幸福。
孙鹏接到法院的电话是在第二天早上,他刚送完孙飞上班。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执行相关查封、扣押、冻结财产的规定,他们冻结了他的一个银行账号。那个账号是孙鹏开店时专门为这个店面开设的,里面有3万多的流动资金,平时用于进出账。
法院的解释是:虽然他没欠债,但是按照相关条例,他们有权对他和被执行人张强的共有财产一并查封。至于张强的退伙,他们认为证据不足,不过孙鹏可以对此提出诉讼,一切按照程序走。
这个电话是个意外,但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挂了电话,一路飞驰到店里,他像平时一样跟着服务员一起打扫、洗菜,张罗午市。
昨晚的事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一个中午店里都没几笔生意。靠近下午1点半的时候,服务员在整理桌椅,他在吧台里头算账。
店门被推开,孙鹏抬起头,是昨晚的三个小青年。服务员也认出了他们,停下动作,求救似的看向孙鹏。
一室安静,这三人先是拿眼睛把这店扫了一圈,最后,为首的看向孙鹏,眼睛一亮,拖着嗓子有些夸张地“哎哟”一声:“我说呢,老板在这儿呢!”
孙鹏放下笔,从吧台里出来。
椅子腿在瓷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人拉出把张椅子,看着孙鹏:“老板有空没有?聊聊。”
空气冷凝了会儿,孙鹏在他们对面安然坐下。
那几个人松了口气,笑着看看他,歪歪斜斜入了座。
“其实没其他事,就是来帮人家带句话。看你也是爽快人……”
小青年抬眼看看他,用手指无聊地戳戳桌上的牙签筒:“把人几十万的东西打了,合情合理,钱都该赔的。人外头都知道你这儿有个二老板,不能到关键时候,就分得清清楚楚了。”
孙鹏没说话,那人停顿了下,看看他:“再说弟兄有难了,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早点把钱还了,大家都省心。我们也只是人家朋友,来帮个忙的。现在外面催债公司多得很,那才是玩真的。哪天你小弟兄万一少了个胳膊腿的,好好的人,多可惜……”
话带到了,安静了会儿,这几个人看看一言不发的孙鹏,把牙签筒靠墙壁放好,慢慢站起来:“兄弟,昨晚对不住了啊,走了……”
进入4月之后,天黑得比原先晚。
陈岩下班出来时,灰蓝色的天际还飘着一抹淡淡晚霞。走出大门,远远地,行道树下立着一个侧影。
孙鹏站在灰色的马路边,穿着深色的外套和牛仔裤,手垂于身侧,指尖是抽了一半的烟。他的手抬到唇边停泊了片刻,再次放下时,脸边飞起了一片烟雾。
下班高峰,街上车流人海。混着空气里不知名的植物的气息,这个沉暗的侧影轻而易举闯入了她的心扉。
是的。当你心里住了一个人,无论他在哪里,你的心都会自动打开,待他步入。
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她喜欢他抽烟的样子。每当他的脸浸于缭绕的烟氛中,他的身上总会出现一种深沉的孤独。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就像,现在这样。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要他戒烟。爱的本身,不就是矛盾吗?
街边,当孙鹏再次抬手把烟送到唇边的时候,一定是感到了什么。也许是一道凝然的目光,也许是一阵风的戛然而止。
他偏过脸,看见了她。
城市上空的那一抹橘黄色的晚霞渐渐淡去,路灯亮了。
她朝他走来。
走近了,他把烟头扔掉,目光平和:“想吃什么?”
“不去店里?”
“吃点别的。”
店开了之后,他不常来等她下班,像这样不说一声就来,更是少数。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刻意营造浪漫的男人。相恋以来,他们在外面像模像样吃饭约会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好在,陈岩也不喜欢太造作的举动。男人自以为是的浪漫,时常会令女人感到窘迫。
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两个人点了三菜一汤,聊着天吃完了这顿饭。一个小时后,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他松松握着她的手。
他粗粝的掌心有些温热,吸附在他衣服上的淡淡烟味断续飘荡在她鼻尖,这一切,她都觉得安心。
大荧幕的光散射在黑暗的空气里,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光影中哭天抢地的爱情,一段段煽情的音乐在耳边此起彼伏。
剧情过了大半,陈岩动了动,投在屏幕上的目光无声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低头看她。
这么一来,他们的脸就离得很近,近到向前一点点,就是对方的唇。
这个世上,并非什么都有深远的意义,就像此时她如水般清澈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就这么望着他,像一把月光洒在湖面。
咫尺的距离,她的脸上有化妆品淡雅的香气,随着呼吸,还有细细的鼻息。全是考验。按捺住吻她的冲动,他拨动了下她的发,手从背后揽住了她的肩。
荧幕上,女主角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哭泣,影院里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剧情。
陈岩被那声响吸引转过脸去,不动声色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跟着人流走出电影院时,已经9点多。回去的路上,孙鹏平淡地和她说了白天发生的事。陈岩的反应出奇地冷静,打断他:“今天能不能不谈这些?”
客房里,孙鹏拉开窗帘,看了眼外面的夜色,又呼啦一声拉上。回头,陈岩正在脱外套。
路过这家连锁宾馆时,是她停下了步子。
他走过去,把她的风衣扔到床上,在背后伸出双手,缓慢地抚摸她包裹在薄线衫里的细长双臂。
他呼出的热气就在她耳侧,她的头微微向后仰,他的身体贴紧了她的后背。干燥的嘴唇轻轻摩擦她颈后的皮肤,慢慢地,她的身体变得异常柔软、乖巧。
心跳得越来越快,陈岩轻喘着转过身,双手抓着他的衣领拉下他的脖子、他的唇。她在性事中不多见的主动令他心中震荡。身体在下一秒就有了反应,呼吸一紧,他将她压倒在床上。
在她滑腻的胸前腰间找回自己的手,他稳稳托起她的下颌,看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黑亮的眼眸里摒弃了惯常的克制,漾着某种神秘的光彩。
他亲了亲她的眼角,宽大的双手向上滑动,拇指抚摸她的耳朵,而后缓慢探进她漆黑的柔发里,将她彻底固定,低头与她深吻。
灯一直亮着。
床的中央,他整个人罩在她身上,像是重叠书写在一个格子里的两个不同的字,若干笔画相连相嵌,忘了各自本身的意义。忽地一下,她痛得去推他。他肌肉紧绷,身下不停,小臂支在她头侧,手指爱怜地向后掳她因汗水而湿腻的额发。
这一刻,他的目光竟是有些冰冷的,置身事外地捕捉着她眉梢眼角因他而起的每一点变化。
当她抛开所有,完全听从身体的指令去臣服他时,她在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与契合中,感到了一点委屈。这种委屈是微妙的,带着女人天性里的卑微,卑微地想要他多爱自己一点。
多爱她一点?只要她开口,他什么不愿意给她?
漆黑的楼下,陈岩下车,把裹在身上的他的外套递过去。孙鹏拉着她的手臂,慢慢将她卷进怀里。
外套掉落在地,他们身上还沾染着彼此的气味,冰冷的理性却已复苏。
“是我不好……”他的嘴唇摩擦着她的发顶,嗫嚅。
他把她抱紧一点,隐忍着感情,让声音尽量平静:“岩岩,再难我都不会推开你,但是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会尊重。”
后面连续一周,店里每天的生意都屈指可数。
之前在这订盒饭的小公司因为听说了老鼠事件后,员工意见很大,赔了孙鹏2000块钱当违约金,订饭的事就此结束。店里的厨师在几个饭店都做过,他跟孙鹏说店里现在这种情况是断了火气了,做生意讲究运势,他建议孙鹏找个算命的去破一下局。
星期天的下午,孙鹏和强子在店里一起清算着这个月的账单。
店如今变成这样,强子深知是自己连累了孙鹏。他试着找过一些来快钱的办法,但是到了最后,都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现在,他临时在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帮工,三班倒。
前两天的一个晚上,孙鹏和他敞开心扉聊了一夜,就坐在这店里,喝了差不多三箱啤酒。
喝得迷迷茫茫的时候,强子环视着深夜里空荡的店,眼角泛了泪光。
“现在想想,不如跟着我奶奶在乡下种两亩地,找个手脚勤快点的女人过日子。这辈子不也就这么回事,何必出来混成这个狗样子,还要连累你。”
他看着孙鹏:“那时候一起出来的,都说城里好,现在我是真的怕了。我走在街上、路边,”他有些激动地用手指着窗外,“我两条腿都抖,不知道随便碰到个什么东西,都比我的命值钱。他妈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贱!”
“强子……”孙鹏眼底布着血丝,他问他,“你今年多大?”
“不是跟你一样,三十。”
“你出来得比我早,你记不记得刚出来的那一年回来过节,跟我说了什么?”
“……”
“你说,你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像国际商务饭店那么高的楼。你说总有一天要带我去那上头吃一顿饭。”孙鹏看着他,“我一直等着你的这顿饭,你别忘了。”
“这辈子,你觉得我还可能吗?”
“强子,谁都可以看不起你,但只要活着一天,永远别自己看不起自己。自己先踩了自己,那以后谁都可以来踩你。”
对着满桌子的残羹冷炙,强子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一根烟来叼嘴里,点燃,抽了几口,他吐出一口烟:“鹏哥,从小到大我都信你。现在我还是信。你说我行,我就行。”
强子看看孙鹏,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等着,我早晚带你去那上面吃一顿。”
看看正在低头算账的强子,从始至终,孙鹏都不后悔帮他。
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一对打扮时髦的男女,孙鹏转过脸。
男人用熟悉的乡音大声问:“老板在吗?”
霎时,孙鹏和强子都愣住了。
马军的突然造访让这间小店里的两个男人露出了久违的欢笑。
远在上千公里外的马军新交了一个女朋友,为了讨女孩子欢心,他特意借了辆吉普车,搞了个为期半月的自驾游,想表现得浪漫潇洒一点。游着游着,就绕到了孙鹏这里。
马军本意是来找他玩玩,但是没想到等他好不容易按地址摸到了这巷弄里的小店,看见的是这样一副意料之外的萧条景象。
他抽着烟听强子断断续续说着前因后果,脸上一会儿乐,一会儿沉。听到最后,神经粗犷的他憋着气笑起来,双肩发抖。
“还笑得出来?”强子不满地问。
马军舔舔嘴唇,把烟头按熄了,看看孙鹏,又看看强子,朝他空点了几下:“什么叫红颜祸水,哈哈,什么叫红颜祸水,这回明白了?”
强子冷着脸不说话。
马军笑得差不多了,拍拍强子的肩膀:“不过这也是好事,吃一堑长一智,男人嘛,为女人吃个绊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传出去也不难看。”
目光转向孙鹏,他眼底的笑意漫上来:“我怎么说的,过年的时候就叫你过来跟我一起干。你这店啊,当我没说,玩不下去了。”
看孙鹏不说话,马军又正色起来,一副苦口婆心:“也怪哥哥忘了提醒你们一句。小城市和大城市不一样,小城市里面关门过节多,谁跟谁都是胡子连着辫子,在这种地方得罪了个小人,有理说不清。什么是理,有钱有势他妈就有理了。咱们这样的人,要想出人头地,那就得到大池子里去,大池子,懂吗?”
三个久别重逢的男人抽着烟聊着天,马军的女朋友有点无聊,左右张望着,恰好有人推门进来了。
孙鹏位子正对着门口,抬头正要说话,目光一停,站了起来。
马军看孙鹏这架势还以为是谁来了,一回头,眉飞色舞地叫了起来:“呦,弟妹来了!”
陈岩进来,只穿着一件格子羊绒衫的马军立马笑着站起来:“弟妹,还记得我吗?过年的时候被你夸帅的那个……”
坐在他身旁的女友似是嫌他嘴太贫,抿唇笑着,拍了下他的大腿。
陈岩反应了一下,牵了唇角:“记得,马军。”目光淡淡一扫,眼尖地发现他旁边的女孩子已经不是上回那一个了。
马军满意地笑了:“就说我这弟妹聪明。”
孙鹏拉开自己旁边的一张椅子,陈岩看看他坐下了。
这几天他们没有天天见面,但也不像之前那样天天不见。
他知道,她还在抉择。
孙鹏给她倒上水,介绍道:“马军出来自驾游,刚好路过,过来看看我们。”又抬头看向马军,“多玩两天?”
马军揽过他对象的肩,笑着说:“玩不了,行程太紧了,明早就走。”
晚上在店里吃完了饭,处于兴奋状态的马军非要把他们一起拖去KTV。陈岩不在孙鹏朋友面前扫他面子,也跟着去了。
孙飞没人照顾,强子中途就把他带回家里让孔珍照看。
灯光迷离的包厢里,陈岩坐在孙鹏旁边。
马军、强子和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点歌台边,马军带来的女孩一首接一首唱着痴怨情歌。
一切看似欢乐无忧。
中途,孙鹏出去上厕所,一只手端着酒杯伸到了陈岩面前,指尖夹着根正在燃的烟。
马军挪过来一个座位,靠她近了点,绽开一个笑。
陈岩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把酒接过来。
强子要阻拦,马军头一扭:“去去去,轮得到你出头嘛,等下大鹏来了,我也是要跟弟妹喝了这杯的。”
陈岩笑了下,对强子说:“没事。”
音响里突然炸出一串动感的节奏,马军扭头冲他对象喊道:“我这说话呢,声音搞小一点!”又跟强子说,“你去点几首我们的歌,别让她一个人在那儿鬼吼。”
强子不动,马军用力看了看他,强子到底过去了。
那头,女孩撒娇似的故意大声唱了两句,还是听话地换了首清清淡淡的小情歌。
音乐的声音低下来,马军看着陈岩的神色也正经了一些。陈岩发现,这个人不嬉皮笑脸的时候,脸上是有点凶相的。
“弟妹,大鹏的事你都清楚了吗?”
陈岩点头。
时间不多,他开门见山:“他这个店可能要搞不下去了,我很想帮他,但是我手头套不出这么多现钱。”口气顿了下,微微一笑,“我想叫他把这店腾出去,过去跟我一起做,他还没答应。”
看陈岩没什么反应,马军继续说下去:“我现在那个厂子刚起步,正缺人。他这时候来,我保证五年,不,三年,”说完一摆手,下狠心似的,“两年,就两年时间,他肯定能出头。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救过我命的。你放心,我坑我自己也不会坑了他。”
这时陈岩的眼睑才微微颤了一下,翘起的一点唇角似笑不笑:“马军,他怎么决定还要看他自己。他真想去,我不会拦的。”
马军愣了一下。
看到陈岩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个灵光的女人,果然,一点就透。
女人和前途,要哪个?孙鹏选不出来,他做兄弟的就帮他选。
他咧嘴笑,点点头:“行,弟妹,没其他意思,就是希望你多体谅他一点。”
孙鹏进来的时候看见马军正在和陈岩聊天,坐下来问:“聊什么?”
马军看看他,脸上恢复嬉皮神色:“随便聊聊呗,还怕我把她拐了。”说着他拿过来一个空杯子,又倒了一杯酒,伸手和陈岩碰杯。
谁知碰杯的时候,他指尖的烟头不小心蹭到了陈岩手指,星火亮了一瞬,几片烟灰坠落,吓得他赶紧收回手。
陈岩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条件反射地缩了下手腕,孙鹏帮她接过了杯子。
无心的马军很不好意思,赶紧一连串地赔不是。
“没事……”陈岩笑着摇摇头,重新端起桌上的杯子,“来,马军,敬你一杯。”
马军愣了下,端起杯子弓着身:“真不好意思啊弟妹,我这个手就是贱。这样,你喝一杯,我罚三杯。”
说完,他果真一口气连干了三杯。
散场后,送陈岩回家的路上,孙鹏骑车绕到了一家小药店门口。
车停下了她依旧抱着他的腰。
他拍拍她的手,侧头说:“下来,去给你买个药膏。”
当马军的面孙鹏不好表现什么,后来唱歌的时候他仔细看了下,她被烫到的那一处已经红了,起了个小泡。
“不用,就一点。”
“买个药擦一下,晚上好睡。”
很多时候,她都犟不过他。谁能犟得过一个真心为你好的人?
买完药,他们继续往回骑。到了楼下,陈岩摘下头盔,理了理头发,看着他。
他看出来了,她有话要说。
他熄掉火,支起车,也摘下了头盔。
“我后天可能要去一趟苏州。”她说。
“出差?”
“嗯。”
“去几天?”
“一个星期左右吧。”
“票打好了吗,我去火车站送你。”
“不用了……”
陈岩忽然弯了下嘴角,目光里带着一些刻意的洒脱:“我想,这正好是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我们都静一下吧,做一些决定。”
话音刚落,他们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阵风刮过来,彻骨地寒。
孙鹏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支烟,偏着头在风里点起来。
烟雾飞出来,夜的阴影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
“好。”过了很久,他从嘴里拿下烟,看着她,“你说什么都好。”
她把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过了一遍,目光垂下,又轻轻抬起:“谢谢……”
她说,谢谢?
他怔怔看着她,看着她柔和的脸庞上伪装着的自然神色,恨不能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堵住她的嘴,撕碎她的假面。
可他不能。她要走的是一条更顺畅的路,他凭什么叫她停?男人自尊也不允许他做任何挽留。
他们僵持着,千言万语都在沉默。
手里冒着冷汗,烫伤膏的外盒已经被捏得有点变形,陈岩抿了下唇,听见自己绷紧着声音:“那……我先上去了,你路上慢点骑。”
她说完转身,一秒钟的犹豫都不留给自己。
“陈岩……”
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背后,她顿住脚步。
无边的黑暗里,一盏路灯亮在花坛边,发白的光从树木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得她眼睛酸涩。
“不跟我说句再见?”
漆黑的空气里,他的语气疲惫而温柔,像虚空里的一只手,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角。
她定在原地,很久。她的心疼得抽搐,却告诉自己,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
手上的烟燃尽了,一段长长的烟灰散落在他脚边。他僵立在她身后,看着一阵风从树梢上拂过,翻动她肩后的发。
风还没停下,她重新拾起步伐,走向了楼梯口。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
城市上空,黑夜缓缓压下来,压碎了所有虚妄的梦。
两天后,陈岩和同事在火车站候车。
她看着背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和亲人朋友依依不舍地分别,心中一阵苦涩。
不是不后悔的。后悔在最后,自己变得那样吝啬,连一句“再见”也不愿对他说。
采访的是本市出身的享受国家津贴的科研院士,退休后迁移去了苏州颐养天年。在这位老教授位于城郊的小别墅里,陈岩和同事们看到了一对老夫妻幸福而平凡的晚年生活。
采访的任务不重,基本就是用画面简单记录下老人现在的生活,再用一些简短的生活访谈让老人回忆下当年,谈谈对故乡这些年来发展情况的感受。
离别故乡多年,老人虽德高望重,但是对这些小老乡都很和蔼。
最后一天采访完,陈岩卷起话筒线。
老人和他们随意聊着天,最后问了句:“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陈岩笑笑:“二十七。”
“结婚了没有?”
陈岩摇头。
老人开玩笑地一绷脸:“可以结了啊,我太太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我们家的老二了。你们现在这代人都喜欢晚婚晚育,我家小侄女也是,到现在都不肯定下来。要是在我们那时候,都是要先成家才能立业的。抓紧啊。”
陈岩礼貌地点点头。
来苏州前一天的下午,早早做完手上的工作,陈岩独自沿着长江边走了一段很长的路。
她就那么顺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走到悬着蓝色路牌的岔路口,看见有人站在桥边钓鱼。
夕照中,一切都那样怡静。
最后一片夕阳的余晖披在那人肩上,温柔而闪亮。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抬手才发现,脸上早已湿凉一片。
你爱过一个人么?
当你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看见什么美的事物,你都会想起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4月里的一阵春风,恰好滑落肩头的一片红色枫叶……因为爱,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美丽,你都会想和他分享。
那些莫名其妙的笑,无缘无故的泪,都是爱施展出的魔力。
出差的最后一天晚上,大家都闹着要喝一杯,在宾馆附近找了家清吧,开了一瓶洋酒。听着歌,聊着天,陈岩跟着一起喝了两三杯,渐渐有些手心发热。知道是后劲上来了,没再多喝。
人在外地,身上还带着任务,几个同事最后都没喝太多,打算回宾馆继续打扑克牌。
到了门口,陈岩没进去。
“你们上去玩吧,时间还早,我再转一会儿。”
男同事有点不放心:“你想去哪儿边转,要不跟你一起去吧,大晚上的……”
“不用,不走远,我就在周围看看。”
在门口僵持了会儿,男同事实在劝不动:“那好啊,你有事打电话,早点回来。”
“知道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
安然有序的路灯排列在道路两旁,一直照到路的尽头。
张望了下,陈岩拎着包,沿着人行道漫步而去。
春夜的凉风阵阵拂过她的脸、空荡的脖颈。漫无目的地走了二十分钟,脚累了,酒的后劲却还在。看见对面有公交站台,她过了马路。
在车流呼啸的站台边坐下,她抬头。
灰蒙的夜空,月亮很淡。
不自禁地,她想起在孙鹏老家的那几个夜晚。
城市的夜,并不像夜。在乡村,天黑下来,就是真的黑了。那里很多路都没有路灯,更不要说霓虹,能在夜空里闪亮的只有星辰。
孤单、落寞,所有飘忽不定的情绪都被血液里淡淡的酒精灼成了气雾,绵柔而缓慢地,悄悄包裹了她。
面孔微微发烫,她垂下头,静静调整呼吸。
过了很久。
车流在继续,霓虹仍闪耀。
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忽然之间,陈岩低垂的眼睑颤动了下,心中猛然涌起了一股强烈而异样的感觉。
在怦怦的心跳与未知的期待中,陈岩缓缓抬起了头。
一切都浸润在路灯与霓虹交错的幽光中。
正前方的台阶下,孙鹏孤身立在那儿。淡淡的夜色勾勒着他宽宽的肩膀,背着光,他的面孔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唯独那道目光,温和而深沉,在黑暗中远远看着她。
目光相触的一瞬,陈岩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一辆夜班车呼啸而来,他们同时坠入车身的阴影。车停下,两三位乘客在他身后下车,周围一片躁动,而后又恢复安静。
但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几秒的时间,他朝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她僵直着脖颈,看着他脱下外套。
衣服带着男人的微温和气息盖下来,落在她肩上,像一张温柔的网。
立着的衣领触碰到她柔润的唇角,霎时,衣料冷硬粗糙的质感把一切带回了真实。
她怔怔看着他。
他里面穿的是一件短袖,此时双臂都露在外面,肌肉的线条随着动作隐隐凸显。在她的注视中,他蹲下身,帮她拉拢好衣服的前襟。
他们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在冷风里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闻到她的酒气,不动声色地看了遍她微醺的脸,伸手把她细软的长发从外套里拨出来,细致地撩到肩上。
她任他摆弄,目光盈盈。
他看着她停顿一秒,把她的包扔到一边,把她的双手一起聚拢到她的膝上,用自己的手捧住,再慢慢地、慢慢地全部裹进宽厚的掌心。
陈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太凉了,只觉得他的掌心里有诱人的温暖。即便应该离开,此刻,她也不想离开。
就让她停留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
他喉结动了下,再次抬眼看她时,眉间皱起了一道淡淡的纹路。
“喝酒了?”
陡然发问,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常见的沙哑。
这份沙哑令她心颤,她的唇微微开启,却是一片哑然。
过了很久,她问,“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
“来做什么?”
“……”
这片静止就这么持续着,直到她从他温热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覆盖在他削瘦的面颊上。
风中有光,他们细长的影子被投在地上,轻轻重叠。
“你知道吗,我刚刚在想,为什么别人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在我的身上总是很难?”
她的声音很轻,目光很淡,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
更像是,叩问着命运。
别人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
为什么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最后还是一败涂地?
成长中,所有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下隐藏的叛逆与不甘,她全都在不知不觉中倾注进了这段不被祝福的感情。
然而人生荒漠里她唯一的一次恣肆,却将以失败告终了。
酒精下,所有的挫败感喧嚣着冲上了大脑。
她说:“我以为,凡事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但不是这样的,红灯亮了,他们还是在往前走,只有我,只有我像傻子一样一个人在原地等。结果呢,他们全都走到了我的前面,我什么时候才能追上……”
陈岩开始流泪:“没有用……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她的眼泪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他心头颤动。
孙鹏眼眶泛红,痛不欲生。
他粗拙地擦她的泪,擦不完——
不擦了,身子前倾,他把她拢进怀里。
他抱着她,脸紧紧贴着她的头发。
“岩岩,我算什么,我让你这样,我算什么……”
男人压抑的泪,硬生生出了眼眶,渗进她的发。
夜风呼啸,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要吹到哪里去。
情人泪,心上伤,一起无声无息地化在了风里。
第二天,整个采访任务都结束了。
票是提前订好了的,今天就回程。
在酒店餐厅吃早饭的时候,陈岩说她有个朋友在这儿,不和他们一起回去,玩一天再走。几个同事没说什么,只叫她一个人注意安全。
吃完了早饭,她回到房间整理物品,不一会儿房门就响了。
打开门,孙鹏站在门外,单手插在兜里。
“吃过早饭了?”她问。
“嗯。”
他跟在她后面走进房间,陈岩说:“你坐会儿,我收拾一下。”
他环视了下屋内,走到了落地窗边。
窗外没什么风景,远远能看见一座学校,几栋白色的教学楼上拉着红色的标语。
陈岩坐在床边收拾衣服,不知不觉,望向了他的侧影。
浅浅的晨光里夹着尘埃,纷扬地洒在他肩上,她不自知地停下动作,想起了那个在桥边哭泣的黄昏。
人终究是孤单的,有些回忆,明明和他相关,却永远只属于自己。
他转过身时,她没有刻意移开目光,而是故作镇定地问:“查过了吗,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他看看她:“两个公园靠得比较近,稍微远一点还有一个游乐场,想去吗?”
她摇头:“哪个公园有特色一点?”
“有个湖,看图片还不错。”
“就去那儿吧。”
“现在出发?”
她站起来,左右张望,像是在检查还要准备什么。
“没什么了,你等一下,我化个妆。”
“好。”
这个湿地公园位于城郊,门票60元一个人。
不算大,却有一片颇为美丽的湖泊。沿湖茂密生长的植物中建有一条长长的栈道,供游客行走游玩。
初春的阳光里,很多花还没有开,风里洋溢着植物清新的香气,令人心情舒畅。
到底是周末,公园里有不少三三两两的游客。听口音,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孙鹏和陈岩一路走走停停,看见了什么就说两句话,大多数时候,两个人都舒适地沉默着,安静欣赏着湖边风光。
走到坐船的地方,陈岩目光多停留了一秒,孙鹏停下来:“坐吗?”
她远远看着,在想。
他看看她:“走吧,过去看看……”
小船租一个小时30元。
付了钱,孙鹏先上去,在小小的船舱中他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她迟疑了一下,把手交给他。
船身晃了一下,他拉着她的手,把她接进来。
踩了几下脚踏,船儿悠悠荡荡朝着水面中央飘了过去。船随水动,他们各自看着风景,没有说话。不一会儿,湖中央一座小小的绿岛跟着水流一起渐渐远去了。
夹着阳光的风迎面吹来,和湖面的光一起,忽隐忽现地漾在他们脸上。
孙鹏转脸看向陈岩,她的目光正对着遥远的湖岸。
船篷下,她的眼睫、唇角闪烁着点滴微光。一阵风来,她微微眯起眼,衣领翻飞了一下又回覆原位,就如同那几缕轻柔的发丝,刮过她的脸侧,又轻轻垂落。
4月的清晨,这一刻,她成了这阵清风的化身。拂过一个男人的心间,留下无法触摸的芬芳,却终将消失,令他永生难忘。
“好像要变天了……”
从公园里出来,陈岩抬头。
城市上空,云层正越来越低。
下午原本的计划是要去一个名人故居,吃完了中饭,他们在附近的老街耽误了会儿,天上果然下起了雨。
春雨细密,看着不大,但一小会儿就能把人淋得半湿。
突然袭来的雨令街上的行人、车辆都变得影绰起来,交通不便,也没了兴致,他们没有再去别的景点,辗转回到酒店,各自回了房间。
6点不到的时候,孙鹏给陈岩打去电话,问她想吃什么,他去买。
背景音很吵,她语气自然,说自己已经在外面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电视里放着当地的新闻,孙鹏躺在床上,茫然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一道春雷轰然响起,他起身走到了窗边。
望着铺天盖地的灰色的雨,他心头腾起一股冲动,他很想冲出去,把她找回来。
可找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拉开窗,风雨扑面而来。他点起一根烟,抽了几口后,双手俯撑在了湿漉的窗沿上。
很快,他的发、指尖的烟都被雨水打湿了。
风鼓着窗帘布,身后,门铃骤然响起。
门外,浑身湿透的陈岩看着他,放肆的水珠顺着她凌乱的发缓缓滴落。
手还停留在门把手上,孙鹏大脑麻痹了一秒,动作近乎粗暴拽她进来。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力度。
“我有话问你。”
孙鹏定住神,压制住心头因她不自爱而产生的愤怒:“好,你说。”
“你要不要我等?”
霎时间,空中再次轰起一阵闷雷,雨水噼里啪啦落下,用力洗刷着茫茫天地。
她的话语、她的眼神是伴着雷鸣的闪电,震慑着他的心魂。
他的呼吸停住了,眼里是很深的痛苦。
“岩岩,我不要你等,我要你过得好。”
分不清自己脸上是雨还是泪,陈岩上前,眼睫隔着水雾,蒙眬地看着他,颤抖着低声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她的身体被卷入一个坚实的胸膛,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阖上,他的身体把她紧紧压在门上。他用力亲她的唇,进入她温热的口腔,找她的舌。手下的肌肤这样冰冷,他托着她纤柔的下颌啃噬她的脖颈,胸口,用双手、用舌头、用一切抹去她身上湿腻的雨。
她抱着他的头、后背,像一株植物缠绕住他坚实的身体,疯狂回吻。
她在餐厅挂完他的电话,望着雾气腾腾的餐馆,为自己设下了一个荒诞的赌注。
如果五分钟内能进来三个人,就回去找他。
随后,她坐了十分钟,那道玻璃门只被推开了一次。
走出餐厅的时候,她没有撑开伞。
走了一会儿,雨水就遮住了她的双眼。雨中,她的步伐越来越快,直至变为奔跑。在暴雨中不顾一切向他奔来的时刻,她感受到了最确切的幸福。
下雨,那就一直下吧。
坎坷,那就全部来吧。
别对她说将来,她不要为了看不见的将来,在此刻就开始悔恨。
是谁妄图左右她脚下的路,将她引向俗世的欲壑?
此刻,她在这个正直而坦荡的男人的怀中,感觉所有的幸福与快乐都拥有了坚实的载体,粗糙的质感。它们爬行在她的皮肤上,停驻在她的肉体上,他的吻,他的呼吸,他的手,都如同熊熊的烈火,柔暖地填充着她最幽深最遥远的身之所在,心之所在。
窗外,雨仍然下着。
细密的春雨落入湖泊,荡起千万层涟漪,如时光没入漫长的人生,一刻即为永恒。
半月后,孙鹏的店以22万的价钱转让了。
强子又从朋友处凑了7万,孙鹏拿了13万给他,让他和孔珍还了债。孔珍在一个小姐妹的介绍下,去了另一个城市打工。临走的时候,她请这两个男人吃了一顿饭,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话,她一定会还钱。
而他和强子,在马军的力邀下,决定去深圳重新开始。
人群嘈杂的火车站里,因为孙飞是特殊人群,工作人员破例让陈岩送到了最里面。
周围的旅客手里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都在候车。
强子领着孙飞站在旁边,等孙鹏和陈岩告别。
陈岩看着他,只觉得该说的都说过了,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从这里乘坐动车到S市,不过7个小时。
这样想着,离别似乎并没有想象中伤感。
她轻声嘱咐了他两句,不一会儿,火车进站,喇叭里响起了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
车上有人拖着行李慢慢下来,旁边的旅客开始等着上车。
陈岩望过去,刚刚还平稳的心跳,忽然就快了起来。
“你走吧,有什么事就和我打电话,不要拼命省钱,也不要着急,对了,多看着孙飞一点,能不锁就不要锁他……”
她说了一串后,忽然停下:“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人流不断向车上涌去,孙鹏抿了下唇角,轻轻抱住她。
她的头发上有清新的香味,他的嘴唇贴在她耳边:“照顾好自己,嗯?”
她沉默着点头。
人上得差不多了,强子拎着行李在上车口看着他们,没有催促。
孙鹏松开她的时候,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入了她的手心。
她低头看。
是一枚钻石戒指。
“没什么其他意思,没给你买过什么东西,看见就买了。”
陈岩淡淡看着他。
他抬手轻抚了下她的发,拇指在她的面庞上逗留了一下,收回手:“走了,到那边再给你电话。”
站台边,她看着他和孙飞、强子一起拎着行李上车,不一会儿,火车准点出发,快速驶离了车站。
车一走,刚刚还满满当当的站台,瞬间就落寞了下来。一旁,工作人员拿着簸箕和扫帚清扫着站台。
半晌,陈岩举起那戒指看了看,轻轻呼吸了一下,把它放入了衣服口袋。
多少年来,她始终活在一种深深的恐惧中,对失去的恐惧,对得到的恐惧。
美味的食物、穿在身上的漂亮衣裳、深藏在心中的坚不可摧的爱,又或是刮过耳旁的风、鸟儿飞过的一角蓝天……这世上的一切,谁曾真正拥有过?
吃入肚子是拥有吗?穿上就不再脱下吗?
很小她就明白,所谓拥有,不过是另一种失去。
走出人潮涌动的火车站,一阵春风拂过面颊,陈岩忍不住微微抬头。
蓝天下,灿然的阳光在风中飞舞着,落于屋顶、树梢,在马路上为每一辆汽车的顶棚镶上锃亮的光。
她会等他多久?
她不知道。
也许这份等待会在时光中历久弥新,又也许,它会像一页被唇匆匆读完的书,明天就戛然而止。
但无论结局如何,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再无遗憾了。
在有限的生命里,这份等待,只是她勇敢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