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树上的两片叶子,可能一辈子也互不知晓。
什么样的机缘,她遇见他,和他一起站在了这扇陌生的窗下?
在茶楼里又坐了会儿,聊了些近况,范文杰把周思鸿拖到了酒吧。
这店算不上清吧,但也不吵不闹的,每桌台子上都静静垂着盏发黄的小灯,氛围很放松。
只提供一些简单的西式餐点,两个人都没吃饭,范文杰就随便点几个,开了瓶红酒。
台上有长发女人在唱英文歌,一字肩的紧身长袖衫,包裹紧致的牛仔裤,蜜色的皮肤,黑色长发铺在背上,长得有点像东南亚人。她幽幽唱着,时不时向台下瞟去,眨眨眼,跟客人互动。
隔壁桌几个老外喝着啤酒,一个劲地朝着她鼓掌吹口哨。
两个人吃着东西,听着歌,范文杰喝了口红酒,漫不经心地问:“那个男的,我听说之前是给你开车的,怎么敢跟你动手的?”
陈岩只简单跟他说了事情的大概,他一肚子疑问,也不好问她。
周思鸿看看他,面色不改地说:“在我车上动了点手脚,被发现了,狗急跳墙了。”
范文杰一愣,过了会儿才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刀叉,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独自喝了,又倒上小半杯。
过了会儿,范文杰说:“上回你不是说想见那个商务厅的,那个谁……前阵子我刚好跟秋玲她家阿姨一起吃饭,说是表亲。”停顿了下,“改天你抽个时间,我约一下,一起吃个饭。”
周思鸿停下正在切的牛排,用餐巾擦擦嘴,喝了口红酒,舌头在嘴里裹了一下,点了根烟,也散给他一根。
抽了两口,他淡淡问:“这事你非要管?”
范文杰把打火机在手里颠来倒去,嘴上衔着烟,眯着眼盯着台上看了会儿,又看看他。
“思鸿,她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也跟你说过,分的时候也算是我欠着她,她都开了口了,”他想了想说,“我这婚也结了,她到现在还没定下来,以后好不好,也就是这么一次了。”
周思鸿没说话,晦暗的光线里,他嘴角的青块像一片阴影。
他这回阴沟里翻船,是计划好好弄孙鹏一下的。没打算走明道,人都找好了,只等着来一次狠的。没想到陈岩搞来这么一尊神。
他默默听范文杰的话风,猜测这事陈岩给他说了七分,留了三分,好让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一首歌唱完,台下鼓起掌,女人下台向前面几桌敬酒。
周思鸿一直沉默,新的歌声响起的时候,他抬起眼,朝范文杰举了举杯,叫他:“文杰……”
闷着脸看着舞台的范文杰看看他,确定了他的意思,提起了高脚杯。
“叮”地轻轻一碰。
“思鸿,这事我一定记心上。欠你一次。”
“生分了,”周思鸿笑笑,“现在聚得少,难得看到你,在这儿多玩两天。”
范文杰笑了下:“哪有时间,明天下午上面还有人下来。晚上跟你在这喝两杯,一大早就要回去。”
“早就叫你出来自己做,你非要听你老子的。”
“我家老头犟起来你不是没看过,我哪里弄得过他。”
当年他闹着要结婚,他父亲只心平气和地把他叫到书房谈了几句。
他说:“你好好听我们的话,这个家的情况,维持两三代,没什么大问题。你要是一意孤行,我顾好你们这一代,没问题,往下走就说不准了。你估量估量自己,你以后有没有能力到我今天这个位置。”
对他们这样的家庭而言,眼前的利益,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延续家族荣光,荫庇子孙。他敢走到这光圈外面吗?他不敢,他从小就是被这光照着长大的。他一出去,他就不是他了。他能做到他父亲那样吗?那一年他才24岁,但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一生,他是做不到了。
所以,他懦弱地放弃了。
后来娶的是家里介绍的女孩子,门当户对,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把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甩得看不见影。
后来,他曾问自己,如果事情在他孩子身上重演,他会怎么样。
很讽刺,他会做出和自己父亲一样的决定。
人的一生中会路过很多风景,有时候看到一座山,一片湖,你会忍不住想抛下一切,永远待在那儿。但那些冲动的念头就像天上席卷的云雨,总有风吹云散的时候,最后的最后,绝大多数人还是会回到自己所熟悉的、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去。
第二天一早,陈岩在上班路上接到了范文杰的电话。
事情摆平了,甚至不需要孙鹏去道歉。
她在电话里跟他道谢,他一边开着车一边跟她说话:“没事,公务员那个,你下次进面试了找下我。”
“好,到时候再说。”
“陈岩……”车快要上高速了,他看着冬阳照射下发白的马路,把速度慢下来,“我可能没立场说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要会看人,精明一点。”
话里有所指。陈岩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但这个笑是无法传递给他的。她没争辩什么,放平了口吻:“我会的,也祝你幸福。”
“谢谢。”
“再见了。”
“再见。”
一人一句再见,却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隆冬的风这样干涩,陈岩迎风走在路上,并不觉得冷,她能感到风里有细微的阳光,随之而来,轻轻扑打在脸上。
很久很久,她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那些陈旧的过往、恼人的麻烦,像是在忽然之间,全部脱痂,只在表层剩下淡淡的痕。那是时光的足迹。
到了单位,一个老记者匆匆忙忙叫住她,他手上一个下乡的采访忙不过来,让她帮下忙,她没多想就答应了。
谁知道这忙一帮就到了下午3点,回到单位做完稿子已经筋疲力尽。
刚在办公室坐下来,董主任路过门口,探头进来看看,正经地问:“陈岩,唱什么歌定了没有,没几天了,要准备伴奏了。”
“什么?”
“昨天跟你说的,元旦晚会,忘了?”
“……”
“想好了吗,唱什么?上午找你两次了,都不见人。”
“我不会唱歌,还好改吗?”
“别掉链子,昨天答应得好好的,节目都报备了。随便唱一首,又不是歌唱比赛。快点定,还要找伴奏带的。”
她是真不会唱歌。她从小成绩好,唯独一样不行,那就是音乐。
坐在电脑面前,打开音乐软件,往下一拉,发现平时听的都是一些电影原声插曲,还有些写稿子时候听的纯音乐。仔细想想,都快两三年没听流行音乐了。
戴着耳机,一连听了十几首,她最后勉勉强强报了首老歌。
看看时间,4点。她收拾好东西,打算提前下班,去图书馆找孙飞,带他一起去店里吃晚饭。
到了图书馆,先看见的却是孙鹏。
整个馆就他一个人,安然地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在灯光下看着书,手上架着一支笔。
她径直走过去,在他抬起头来的目光中,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把包轻轻搁在桌面。
书被合上,推到一边。她扫一眼,是《市场营销学》。
“看得进去?”她问。
“还好。”
“几点过来的?”
“3点多,”迟疑了下,孙鹏说,“我问了下,我这样的情况,只能先自考大专文凭,全部考完差不多两年。之后才能考本科。”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眼睛上的伤还没有好,但比起昨天已经消肿,只有眼窝处还有明显的青紫。
她牵了下嘴角:“好啊。”
好像,一切都变好了。
滂沱的大雨后,太阳升起,雨水消失,被淹没的道路开始隐隐浮现。
他们的路。
双手随意地搭在桌上,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忽然都淡淡笑了。
“陈岩……”
孙飞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手上推着装了一摞书的铁车,车子被推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吃力声响。
陈岩偏过头:“孙飞,你可以下班了吗?”
孙飞看看她,又抬头看向挂在顶上的大圆钟,认真地看了好半会儿:“不行。”
陈岩笑:“好吧,那你继续忙。”
晚上一起在店里吃完了饭,孙鹏先送她回去。
天气冷,他要打车送她,她提议先走一段,消消食。
华灯初上,穿着臃肿的路人在冷风中行色匆匆,他一路拥着她的肩,走着走着,听见她轻轻哼起了有些熟悉的旋律。
“唱的什么?”他低头看看她,问得随意。
陈岩没意识到自己哼了歌,把要上台表演的事跟他说了。
孙鹏笑笑:“多大的事,不是挺好。”
“你不懂,我从小就不会唱歌。”
“刚刚唱得不错。”
沿途是一排小店,灯光照过来,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是真的苦恼。
“打算唱什么?”
“《奉献》,”她看看他,“听过吗?”
“我们乡下以前搞节目经常放,你们同事喜欢听这个?”
“顾不上谁喜欢,小时候学的歌,不会忘词。”
孙鹏看着她笑。
笑着笑着,在一棵长歪了的行道树下,他忽然停下,收敛住笑意,缓缓亲了下她的额头。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忽略了这个吻,又搂着她继续往前走了。
下午的时候,周思鸿派了一直给他做事的老李来店里找他。
老李和他有点交情,在店里闲聊了几句,丢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他之前没结的十来天工资。
走的时候老李拍拍他的肩,说:“周总还给你带了句话。”
他说:“人各有命,做人,要学会认命。”
人各有命。他的命是什么?又是谁决定了他的命?
一阵寒风平白无故地吹来,街上人都半侧过身体抵挡,街头招牌门楼被刮得哐里哐当响。孙鹏停下,把陈岩护到怀里。
风夹着灰扑在身上,脸上,他低头看着她的发顶,把她抱紧一些,不让风灌进来。
风停,她半眯着眼抬头,离开他,整理乱了的发型。
他松开她,十分自然地搂着她继续往前走。
我不知什么是命。
我只知道,一场场风雨中,命运的绳索已将我们捆绑在一起。
为你,我甘冒一切风险。
长路奉献给远方,
玫瑰奉献给爱情,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我的爱人。
白云奉献给操场,
江河奉献给海洋,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我的朋友。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我不停地问,
我不停地找……
唱到慢慢扬起的高音部分,破音了。
璀璨灯光下,对着台下近千名同事,陈岩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近乎空白的大脑,连紧张都没了。歌声继续机械地从嘴中出来,只想着这一切怎么还不结束。
歌在中间过门的时候,随着一阵起哄的掌声,余光里,冯贝贝捧着一束花从舞台一角快速小跑而来。
花递给她,又抱抱她,贝贝在她耳边说:“爱你爱你,加油……”
在灯光与乐声的包裹中,原本已浑身麻木的陈岩心头一阵感动,什么还没来得及表达,这人又飞快地跑开了,跟阵风一样。
一首歌终于唱完,掌声响起,灯光熄灭。短短几分钟,陈岩感觉自己跑了一场马拉松,送了半条命。
到了熙熙攘攘的后台,贝贝过来,摸了一下她的脸,无声地笑起来。
“第一次看你这样,好好笑。”
陈岩白着脸,抓住她的一只手:“我手里到现在都是汗。”
有人在那边喊起来:“第六个节目,《宋之风韵》,到旁边准备了,下下个就是了,快快快。”
“我要去候场了,”贝贝看看时间,“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跨年?”
她的一帮朋友早一个星期就准备好了丰富的跨年活动。
“不去了,他还在外面等我。”
冯贝贝歪了下脑袋,笑了下:“那好吧,允许你重色轻友一回。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她从小剧场里出来,孙鹏人正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空气里隐约有吵闹的音乐声,衬得周围很静。
她的脚步令他回过身来。
她看着他脸上的笑,问:“是不是唱得太差了?”
很后悔给他在里面安排了个位子,还不如让他按点在外面等。
他牵过她的手,一起往台阶下面走:“挺好。”
“好几个地方破音了。”
他没说话,笑看着前路。
她瞥他一眼。
走了一段,他说:“我反正挺喜欢听的。就是你这个脸上化的,有点吃不消。”
后台乱成一团,没卸妆的地方,怕他一个人等得久,她撕了假睫毛,擦了擦嘴唇就出来了。
半晌,她说:“又不是化给你看。”
他笑,松开她的手,搂住她的肩。
每年跨年的时候,市政府都会在江边集中放烟花,举市欢庆新年的到来。他们在江边的小餐馆里吃了晚饭,坐了会儿就出来等烟花。
人陆续从四处涌来,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也有一家老小都来看热闹的,熙熙攘攘挤在江岸。风从江上吹过来,吹不散人们的欢声笑语。
接近零点的时候,巨大的投影打在最高的建筑上,片刻后,所有人开始跟着大声倒数……
5——
4——
3——
2——
1——
“砰”的一声,随着第一簇光在黑夜中炸开,天空燃起此起彼伏的五彩烟火。冷涩的空气里飘起淡淡的爆竹味,各种欢呼与尖叫,放肆叫嚣的快乐里,所有人在心中暗自许下来年心愿。
人群里,陈岩靠在孙鹏胸前,被他的双臂轻轻拥着。阵阵喧嚣中,他们静静仰视着夜空里的花火,目光深沉。
如果烟花可以许愿,那我,可不可以在新的一年,贪婪一点?
我想我的家人,身体健康。
我想我的朋友,平安幸福。
她偏过脸看他,他低下头,相视一笑。一闪一闪的光影映照在脸上,眼中是彼此的影子。
我想和他,有更好的生活。
成片烟花在天际轰轰然炸开,瞬间明灭的光点融进黑夜,在天地间渗透每一个人的美好祝愿。
1月底,孙鹏的案子彻底了结,他们请侯律师吃了饭,开始商讨回老家的事情。强子让孙鹏先回去,帮他带5000块钱给他奶奶。
强子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先后去世了,一直跟着奶奶过日子。每年他奶奶都会去大伯家过年,他和他大伯母处不来,所以也不想回去。
正好厨师和服务员不走,他打算过年时候留下来守店,趁着其他店关门的当口多赚一笔。等孙鹏回来他再回去。
陈母知道陈岩要跟着孙鹏回去过年,一开始是用沉默来表示不赞成。临到她要出发了,才嘱咐她多买点东西去,怕乡下人在意这些礼节,叫她去了人家家里不要不懂礼貌。
火车呼啦啦驶过,窗外的风景是冬日下明亮的农田和树木,许多低矮的房子寂然地树立在路边,一闪而过。
陈岩正闭目养神,坐在窗口的孙飞突然大叫着站起来,双手像指挥一样摆动,嘴里唱着没有旋律的歌。
那声音格外响亮,陈岩惊得一睁眼,坐在中间的孙鹏迅速站起来,一边哄着,一边试图控制住他。
“孙飞,听话……”他按他的手臂和肩膀。
在乘客扫射而来的目光中,乘务人员也肃穆着一张脸过来了。
陈岩跟他说明情况,连着说了几个“不好意思”。
最后,孙鹏在慌乱中试着从包里拽出一袋薯片,孙飞眼睛一转,真的就安静了下来。
车厢恢复安静,只剩一些旅客好奇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陈岩和孙鹏都看着孙飞,他也像没事人一样,边吃边看他们。
陈岩握住孙鹏的手,他看看她,摸摸她的脸,说:“没事,他坐车坐累了。”
孙鹏家在苏北下面的一个小乡村里。四个小时的高铁坐到市里后,还要坐一个小时的大巴。下了大巴,又转坐面包车去村里。
路很窄,车开在几条田间小道上的时候,陈岩几乎屏住了呼吸。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车停下了。
天已经半黑,远处的山峦上能看见晚霞的余晖。
陈岩在保温杯里倒了杯水给孙飞,看着孙鹏把行李拿下来。两个大箱子,一个大背包,还有一些她买给他父母的礼品。孙飞喝完了水,她又倒了一杯。孙鹏没手,她喂他喝了。
三个人拿着东西,沿着小石子路走了一段,十来分钟后,终于到了家。
孙鹏家比陈岩想象中好很多。在来之前,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小栋像模像样的两层小楼,还带一个院子,门前垂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他敲了几下院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来:“来了来了!”
高高的铁门被打开,女人站在门后面,30几岁的样子,微微有些胖,扎着辫子,紫色的羽绒服上套着护袖。旁边站着个有点害羞的小女孩,看见生人,抱了抱她的腿。
女人最先看见陈岩,愣了下,直到看见孙鹏,才惊喜地一边叫着一边把门全拉开,朝里喊:“妈,快来快来,大鹏、孙飞回来了!”
孙鹏叫了一声嫂子,低头看看那小女孩:“倩倩,还认得吗?”
小女孩怯怯地叫了一声:“叔叔……”
孙鹏笑着揉了下她的发顶。
“快进来,还站着干什么?倩倩,帮你叔拿东西。”
孙鹏嫂子伸过手来帮他们拎行李,领他们往里走。
孙鹏手空出来,虚搂了下陈岩腰,把她往里带。
“爸和哥在家吗?”
“不在,还在厂里呢,快回来了……”她笑着瞄陈岩,“小叔,这个就是小陈吧,长得真漂亮啊。”
陈岩微微笑了下:“你好。”
“一定要在这儿多住几天,多玩玩。”孙鹏嫂子笑着说。
孙鹏母亲正在厨房里忙菜,听到声响,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手出来迎。
“妈……”
孙鹏叫了一声后,孙飞也跟着叫了一声。
“哎,”孙母应了一声,欢喜地看看他们兄弟俩,紧接着,目光放在了陈岩身上。在挂着香肠和腊肉的小院子里,她从头到脚暗暗打量了陈岩一番,亲切地叫她进屋。
在客厅里坐下了,她和蔼地笑看着陈岩,问:“是小陈?”
“阿姨好。”
孙母笑看着她,点点头:“这几天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不要客气,啊?”
陈岩点点头,笑笑:“好。”
孙鹏把手上几包东西递给她:“这是陈岩送你们的。”
孙母推过去,对陈岩说:“人来了就行,还送什么东西,你拿回去给你妈妈。”
孙鹏说:“拿着吧,是她一份心意。”
“阿姨你不要客气。”
孙母推拒不过:“那好。大鹏,你爸和你哥都还在厂里,等会儿就回来了。”
孙鹏点点头:“我们先去把行李放起来。”
孙鹏嫂子说:“二楼那个房间,昨天刚打扫出来的,你们上去吧,先歇会儿下来吃饭。”
“好。”
看着孙鹏和陈岩上了楼,孙飞也要跟着进去,孙母一把拉住他:“不要乱跑,听到了没有?”
孙飞站那儿懵里懵懂地看看孙母。
二楼的房间平时就是空着的客房,里面没多余的家具,铺上新床单后很整洁。
孙鹏拉开窗帘,把东西放好,拿了块新毛巾去洗手间用热水湿了,递给陈岩。
陈岩坐在床边,懒懒接过来,慢慢平躺下去,动也不动。
“累了?”孙鹏在旁边收拾着东西,看看她。
“坐车坐得头昏脑涨。”
他起身,把毛巾从她手里拿过来,俯在她身侧,用手指帮她把头发向后捋了捋,给她擦了擦脸。
陈岩闭上眼睛。
“晕车了?”
她摇摇头。
他看看她疲惫的样子,亲了下她的嘴唇:“你先睡会儿。”
她睁开眼,摇摇头:“还要下去吃饭呢。”
“没事……”
手肘撑着床,她慢慢坐起来,顺了顺头发,深吸一口气,看看他。
“好了,我也没事,下去吧。”
晚上吃饭,孙父和二哥对陈岩都很客气。孙鹏之前打了招呼,所以饭桌上孙母也只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她家里情况,一个劲叫她多吃菜。
陈岩觉得,孙鹏一家人就是最普通的农村家庭,一大家人对着回来过年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都很兴奋。即便孙父和他二哥木讷寡言点,但那种心头的热乎劲也是溢于言表的。
他二哥回来后看见孙鹏没说什么,只笑笑,默默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拎出了一玻璃瓶泡好的蛇酒。
七八个人围着张上满了菜的大圆桌,像是提前过了年。除了孙飞,三个男人话不多,只碰杯。
整个家里,最热情就是孙鹏她二嫂,热情得让陈岩有点吃不消,又是给她夹菜又是盛汤。她都尽量自然地接受了。
孙鹏在放下酒杯的空当看看她的碗:“吃不下不要硬撑。”
面对这么一大家子人,陈岩难免拘谨。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这样圆圆满满的家庭氛围,又是极其向往的。
吃完了饭,孙鹏让陈岩先上楼,他和孙父、二哥坐下面继续喝酒。孙母和他二嫂也吃完了,把孙飞和倩倩安顿好,收拾掉部分碗筷和剩菜,又去厨房拍了个蒜泥黄瓜、炸了盘花生米出来给他们下酒。
陈岩洗完澡吹好了头发,把行李收拾了下,躺到床上看电视。
一整天舟车劳顿,人明明很累了,但是到了新环境,心里隐隐又有点兴奋和新鲜,调了很多个台都静不下心看,更没睡意。
休息了会儿,她关掉吵吵闹闹的电视,下床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窗外遥对着邻居家的一整面墙,没有风景。两栋房子中间有一棵老樟树,粗壮的枝丫歪斜着探过来,月亮很亮,整树叶子在夜风里轻轻旋荡。
夜阑人静,额头点在冰人的玻璃上,她百无聊赖地听着窗缝里透进来的呼呼风声,看着自己的鼻息在窗上凝成一小片白雾。
心中一片虚空,仿佛忘了自己是在哪儿。
“以后,打算留那边了?”
桌边,孙父端着小酒杯,看孙鹏。这么多年,这是他这个小儿子第一次带女孩子回来。
他二哥孙翔喝得满脸通红,也停住筷子,抬眼看他。
孙鹏“嗯”了一声,点点头,跟孙父碰碰杯,抿了一小口酒。
孙父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了下,认可地点点头:“挺好、挺好的……店开得还好吧,等开了春我跟你哥一起过去看看。”
“还不错,天暖和点我接你们过来玩,你们把倩倩一起带着。”
“都顺就好……”吃了两口菜,孙父又问,“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跟她谈过了吗?”
“还没,不急。”
“不是说已经二十七了?还不急?”
孙鹏夹了口菜,没说话。
“你老大不小了,过了年都是30岁的人了,倩倩都这么大了……”酒劲蹿上来,孙父冒出一头汗,抹了把眼睛,沉下语调:“大鹏啊,爸知道家里头对不住你,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在外漂着,还带着孙飞,但我们也是没办法。现在好歹要定下来了,我跟你妈没别的,就希望你快点成个家,好好过日子。”
孙母收拾完了,一直坐在旁边听他们聊天。听到这里,心里一酸,眼泪就掉了,忍不住提起围裙一角去擦眼睛。
孙鹏转眼看她:“妈,你不要这个样子……”
“是啊,老娘,今天大家都开心,你这个样子干什么……”孙翔看看孙母,又看向孙鹏,举起酒杯,绕开伤感,“大鹏,二哥为你高兴,真的高兴。你少喝点,坐了一天车了。”
孙鹏笑笑:“没事,二哥,干了吧。”
两个人一仰头,把酒闷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陈岩回头,这人带着酒气进来了。
视线与她无声撞上,他带上门,脱掉外套,默默走过来。
他的手从背后绕过来,抱住她,隔着发丝亲吻她的额角、耳垂,与她温存。
她靠在他酒后发烫的身上,看着他们的影子在窗上与房屋、树顶的轮廓淡淡交映,耳边只有呼吸与心跳声。
一株树上的两片叶子,可能一辈子也互不知晓。什么样的机缘,她遇见他,和他一起站在了这扇陌生的窗下?
梦一样。
他在她的颈窝里抬起头,“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不累了?”
她反手轻轻勾住他的脖子,把脸依到他的颈侧:“有点散神。”
他拉下她的手,在虎口处亲了下:“那不睡了,等我洗个澡。”
过了将近一刻钟,他从洗手间出来,她依然伫立在窗际,听见声响也没回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洗完澡,他身上舒爽了一些,脑子也清醒了点,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关了灯。他在黑暗里走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她,把她的头发悉数拨到一侧,亲吻舔舐她后颈上的弧线、肩下凸起的锁骨,热情地索欢。
这些吻忽轻忽重,带着唇的干燥,舌的湿润,她感到他头发上的水珠被蹭在了她的皮肤上,夹杂在那些亲吻抚摸中,湿湿腻腻,又凉又热。
转瞬间,她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看不见的背后,腰间的大手从她衣服的下摆探进来。她在彼此的粗喘声中低头,看着衣料下那隐秘的不规则的起伏,像凸起的心跳。
目光被羞耻感驱使,茫茫然移回窗上。在他与窗之间,她陷在朦胧的意识里,眼前那漆黑的夜空开始升腾,越升越高,越升越远。
他们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共同盖着一角被子,闭着眼,没有人睡着。
她枕着他的臂,他的手仍在她未扣的睡衣内,掌心贴着她胸侧的皮肤。
只剩静谧。
“睡了吗?”
“没有。”
“在想什么?”
陈岩在黑暗中睁开眼:“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搂紧她一些,被子被扯动,发出一阵摩挲声。
她在他怀里调整姿势,撩出被压住的发,侧身抱住他。
“岩岩……想结婚么?”
他问得很淡,胸腔微颤。
她停顿了下,目光上移,静静对上他垂下的视线。
“不想。”她轻声说。
这个回应前,她有几秒的沉默。孙鹏知道,这几秒她不是在思考,只是在想着如何说出这个答案。
他没说什么,把她往怀里紧了紧,摸了摸她的耳垂。陈岩重新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明显低沉下来的气氛里,一抹苦涩,缓缓漫过她的心田。
你知道吗?
我愿意把人生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与你分享,与你共同奋斗。
但是,我还不能和你结婚。
因为,我是这样的自卑又虚荣,清高又世俗。
我希望拥有更稳定的生活后再走入婚姻,我希望我们的结合受到社会的认可与祝福。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在无忧无虑的童年中成长,而不像她的母亲,因家庭的赤贫一生敏感脆弱,违着本心去坚强。
刚考上高中的那一年,是家里最穷困的时候,为了死去的父亲的病,她们欠了一屁股债。为了3000元的学费,她跟着母亲走了半小时路,按着抄在纸上的地址去远亲家借钱。找错了两家门,最后终于找到。亲戚正在家睡觉,看见她们,睡眼惺忪的脸很客气,但说来说去都不松口。
她看着母亲低声下气地说完,红着脸要从脖子上解下结婚时买的金项链做抵押。亲戚终于被打动,没有要项链,直接借了钱。
拿着钱出门,陈母一路拽着她的手大步往家走,走在半路问她要不要吃冰棒,她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是个夏天,走在烈日当头的大马路上,她一滴汗也没有,心凉得像冰。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年她16岁,唯一的憧憬是一觉醒来,直接跳到26岁、36岁,46岁也可以。
什么年少青春、什么幸福快乐,她都可以不要,她只想要尊严。
到了这个年纪,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家庭,却也比任何人都慎重。
清晨,阳光洒进来,孙鹏蒙蒙眬眬地睁开眼。
陈岩已经拖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对着小镜子化妆。
“怎么起这么早?”他刚醒,眯着眼睛看她,声音嗡嗡的。
看看时间,才7点。
她已经穿戴整齐,正用眉笔淡淡扫着眉毛:“不是说今天要去张强奶奶家吗?”
她看他醒了,拉开一点窗给屋子换气,一股冷风溜了进来。“那也不用这么早。”孙鹏看看她,爬起来穿衣服。
早饭准备得很丰盛,豆浆、包子、油条、粥,孙家一家人围坐着,先先后后地吃了。孙父和孙翔工作的皮鞋厂还没有放假,最先出了门。
孙鹏和陈岩简单吃了下,拿好围巾、手套,也要出门了。
孙鹏他二嫂收拾着碗筷,叫他们早点回来吃中饭。
收拾到陈岩的餐具,留意到杯子上有个淡淡的红色唇印,她忍不住抬头朝门口看看,两个人已经没了影。
她把东西拿出厨房,跟正在洗锅的孙母说:“这个小陈,大冬天的,今天跟昨天穿的里外都不重样,俏得很。大鹏眼光是挑,之前给他在村里介绍那么多个都看不上。”
孙母头也没抬:“城市里的小姑娘,哪个不好打扮。我看小陈好得很,文文静静的。”
“嗯,就是话少了点,不过两个人感情看上去是真的好,就跟……”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一阵追赶嬉闹声。
孙鹏二嫂跑出去一看,是孙飞正在和倩倩在院子里嬉闹。
“倩倩!”她把女儿叫过来,看孙飞一眼,“你去把今天该做的作业做了,不要跟你大伯闹。”
“我没闹。”
“还说?快进去!”
阳光洒满院子,孙飞呆呆站在那儿,歪着头,看着倩倩垂着肩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