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搭乘的地下专线,前后两站横跨香江，是全程间隔最长的一段。
他冲出列车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叶承的通讯端设置了拒绝来信,根本联系不上。
幸好郑经纪人对这种情况早有防备，给自家艺人安装了一个智能定位系统。
林晏打开智脑,捣鼓来捣鼓去,很想骂人。
这哪里是智能系统,分明是个智障系统！
代表叶承的红色箭头一会出现在郊野,一会出现在过江隧道,一会出现在星海大剧场。短短半个小时，以香江码头为中心,绕圆跑了九百公里。
是坐导弹了吗跑这么快？！
红色箭头最终停在六区，林晏顾不上省钱，招来一辆专车,直奔六区香江大道。
星海大剧场刚刚结束一场音乐剧,行人摩肩擦踵。林晏一直盯着智脑屏幕,这时红色箭头又动了。兜兜转转，停在五百米外的湿地公园。随即，红色箭头转暗，代表合成人主动进入休眠模式。
最终在公园角落的黑晶石长椅上找到了人，大大咧咧靠着广告牌休眠自检，也不怕有人路过把他胳膊腿偷了。
林晏摁了一下唤醒键,程序自动拒绝苏醒。
合成人自检的流程极为复杂,时间有长有短,叶承有可能真的在自检，也有可能装睡不想理他。
林晏在旁站了会，伸手把人拎起来，往长椅另一头挪了挪。
叶承躯体僵直，保持歪头的姿势不变，但身边已经没广告牌给他靠了。如果这会儿有熊孩子戳他一指头，人八成就‘啪叽’横插在长椅上了。
三十秒过去，还是自检状态。仿真肌肉不带累的。
林晏挨他坐下，把半歪的脑袋摁上自己肩膀，一本正经说道“我认真想了想，之前那些话，我说得不对，不该那么直接。”
“从你七岁开始，我们就没分开过，突然聊起这个话题，你肯定会不高兴的。这要怪设计问题的节目策划，他挑拨离间，我们可以投诉他。”
没有反应。
“投诉成功有赔偿金拿。”
还是没有反应。
谈钱都不醒，大约真休眠了。
林晏叹气，说不清心情放松了还是更紧张了。
林晏一直觉得跟人交流是件麻烦事，也很少思考怎样能让这件事变得不那么麻烦。在他价值观成型的年代，只要实力过硬，情商低根本不算个事儿。见过的人全得罪光了也无所谓，反正没人敢管他。
但他觉得应该为自己辩解一下“那些事，我只是懒得想，不是想不通。”
叶承靠着他的肩膀，躯体绝对静止，每一根睫毛都停在应该固守的位置。
“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你不想跟我分开，这很正常。可是你要知道，生命的诞生和终结，必然是孤独的。即便号召千军万马，膝下儿女成群，我们也无法跟任何一个人分享死亡。”
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教育孩子不能光摆大道理，容易激起对方的逆反心理。该哄还是要哄。
林晏事先提醒“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很中二——对于我来说，新生也好，死亡也好，没有什么力量是不可抵抗的。所以我想，只要你还需要我一天，我便不会和你分开。”
他重复念了几段，选定陈述的语气，再修改一部分措辞。只等叶承醒转，把这些话再说一遍。
这座公园人工痕迹稀少，黑晶石既是长椅，又是照明工具。到了五点半左右，天色全黑，淡弱的光芒在草丛之间闪烁起舞，像是一颗颗散乱的星星。
叶承姗姗醒来。
林晏严肃说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叶承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自检模式是有感知的。”
“……啊？”
叶承心情真是复杂。第一次听师哥说那些话时，他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感动，听到后来，他脑海里只循环播放一句请充满感情地朗读课文。
这事办的，该说师哥太认真还是太糊弄呢……
林晏尴尬地岔开话题“你之前，怎么跑那样快？”
“我报名了一档音乐节目，制片人帮我报名的。他说我底子不错，急需受音乐熏陶，然后……”
叶承心有余悸说道，“然后带我看了街头表演，锁呐迎亲，dj打碟，古典音乐剧……”
林晏问“什么音乐节目？”
叶承说道“《峰叶之声》。如果我没猜的话，这个世界的男主会参加这档节目。”
虽然这是一本坑文，前三章却有不少的篇幅夸赞《峰叶之声》多么高端大气上档次。文抄公出身的男主，不出意外，应当会在节目中大放异彩。
叶承感叹“不知道男主性格怎么样，歌抄了几首……”
闲谈间，小径彼端传来小女孩稚嫩甜美的歌声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叶承跟师哥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说文抄文抄到，没想到男主最先抄了一首儿童歌曲。
唱完整首《小星星》，小女孩问“妈妈，那两个大哥哥脚下是星星吗？为什么星星掉在了地上？”
女人柔声说“那不是星星，那是发光的黑晶石。”
小女孩心里积攒了好多问题“天上的星星长什么样子？它们还在宇宙妈妈家里做客吗？什么时候回来呀？”
“天上的星星啊，等到宇宙妈妈的污染病好转了，星星就回来啦。”
小女孩似懂非懂，学着妈妈的样子祈祷说“希望合成人快点把宇宙妈妈的病治好，如果愿望实现的话，君君可以一年不吃水果糖。”
叶承下意识抬起头，仰望黑如浓墨的天幕。
这片夜空，没有星星。
两百年前宇宙突发性污染，联邦政府架设穹顶，隔绝一切外来能量。无数合成人前赴后继走出星球，探索资源，维持人类社会的安定和发展。
根据备份的记忆来看，他以前在太空中的工作是指挥运输车队。跟他一同进入太空的同伴有一百五十名，返回星球的不到十分之一。
某次任务，他遭遇一场磁暴，储能系统损坏，所以现在常常陷入低电量模式。
叶承第一次浏览这段记忆，不由沉浸其中。
甜美的歌声缓缓飘近，他从回忆中惊醒，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仰头望着他，眨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大哥哥，你是合成人吗？”
叶承笑道“是啊。”
小女孩压抑不住兴奋，大声问道“那你看见过星星吗？星星是什么样子的？”
“见过。”
叶承微笑说道，“星星啊，有很多样子。有的像乳白色的碎玉，有的像萤火虫一闪一闪，有的像秋冬晨雾，有的拖着亮晶晶的尾巴……”
小女孩听得入神，眼睛光彩熠熠，好像两颗失落人间的星子。
她回头说道“妈妈，我也好想看一眼星星。”
“会有机会的。”女人轻抚她的羊角辫，对叶承感激一笑，“君君，跟哥哥说再见。”
小女孩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块水果糖，脆生生道“哥哥再见！”
叶承含笑送她们远去，轻声感叹“原来我在小孩子眼中，是了不起的英雄啊。”
林晏说道“在大梁，你也是英雄。”
“那个太儿戏了。”叶承忍不住说，“你写的东西很难代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林晏被他一天三次地嘲，心态已然成佛，毫不在意道“回家吗？”
“没电了。”
叶承懒洋洋靠在他身上，拆开糖纸，含入一颗柠檬味的水果糖，品味孩童天真的喜爱。
《峰叶之声》初选在即，叶承往公司跑得贼勤快，有课蹭课，没课就去音乐室练声。
某天午后，老郑在音乐室门口堵住他，脸上少了平时的暴躁，颇有些为难地开口“叶承，你参加的那个节目，咱们公司有个新人也要去初选，你能不能，带一带他？”
他身后站着一名面容清秀的小少年，弯腰鞠躬“叶承前辈。”
这是一位加入公司没多久的新人，因为犯过几次小错，上了监测中心的名单。监测中心下了死令，下个月，考核分必须翻一番。
新人一没粉丝，二没资源，如果没有办法增加曝光，通过考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老郑跑遍了剧组公司，不知为何处处碰壁，除了初选，没争取到任何资源。
老郑又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别的经纪人推最有资质和观众缘的明星，他总想搞先红带后红，希望手下的艺人都超过平均水准，摆脱强制休眠的命运。
叶承事业刚刚有了起色，正是最该谨慎的时候，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真不愿开这个口。
了解完这些，叶承怒道“公司现在无法无天了吗？说休眠就休眠，不怕别人曝光？”
老郑赶紧比个噤声的手势“小祖宗，这要是被其他人听见，你还活不活了！”
叶承深吸几口气，问少年说“你擅长什么？”
少年小声说“编曲。”
“会乐器？”
“学了一点钢琴。”
叶承说“初选我们一起上节目，你弹，我唱，没问题吧？”
“没关系……”少年下意识道。他这些天被拒绝得有些心灰意冷，乍一听好消息，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叶承婉拒了他。他愣了一下，急忙改口，深深鞠躬“没问题！”
叶承点头“进音乐室，练琴。”
新人编曲的造诣尚可，曲调虽然不是特别出众，但胜在清新活泼，能让听众不由自主心情愉悦。
两人磨合几天，配合逐渐默契。照那位制片人的说法，过初选应当不难。
初选前夕，叶承发了一条微博，之前攒的那波cp粉轰的炸开了。
峰叶之声？？听说好高端的音乐节目咧，我儿砸多才多艺！
哇又有直播看了～
对不起，自动脑补父子cp吹着锁呐打着锣2333
我们要狗粮！狗粮！狗粮！
想念过气林，什么时候录恋爱节目啊？
叶承挑几条回复，贴了一下最近的行程，明天初选，恋爱节目在下周末。跟经纪人试镜一类的就不说了……
做完这些，上床，休眠，充电。
如网友所说，《峰叶之声》确是一档分量颇重的音乐节目。今天说是初选，选手已经被提前筛选过一遍。根据编号，叶承入场差不多排在上午十点左右。
今天一早，神秘导师阵容曝光，男主程嘉赫然在列。
叶承很是意外。他本以为程嘉会以选手的身份争夺节目冠军，没想到男主不走就跑，一路飙上导师席了……
老郑例行科普“程嘉可不得了，乐坛新秀，创作型歌手……听说程嘉惜才，你们自己作曲伴奏，应该有加分。”
小新人紧张点头，叶承安抚道“不用怕，你以前什么场面没见过。不就是一群观众么，能凶得过核磁？”
新人想起以往的经历，笑了一下，再看观众席，好像真的不那么可怕了。
十点零五分，两人携伴登台，轻快优美的钢琴曲在指尖跳跃，清亮动听的歌声肆意徜徉，现场观众听着听着，不知不觉露出笑容。
儿砸麻麻看你来辣！一艘巡洋舰收好！
呜这美妙的少年音，想犯罪
伴奏的是个陌生小哥也，手动艾特败家爹爹，你儿砸跟人跑啦！！
林晏谢谢关心，没跑
6666大佬真身？？？
阿爹也在现场吗！
林晏在后台，在场观众请投我伴侣一票，谢谢
好好好投投投倾家荡产投
一曲毕，进入自我介绍和“你的梦想是什么”环节，一对阳光少年拉足了现场观众好感。
三名导师依次点评，轮到程嘉，问道“这是你们自己作的曲子？”
叶承答道“是我同伴的创作。”
观众席掌声又起。程嘉笑了笑说“我觉得这曲子瑕疵太多，如果这样表达的话……”他调出智脑装载的虚拟钢琴，十指翻飞，华丽的琴音喷薄而出。
叶承心口一沉。观众以为程才子在现场改编，他却知道，这是蓝星一首流行歌的钢琴版，跟他们弹奏的曲子主旋律有几小节重合。程嘉这时候搬出这首曲子，是为了什么？单单炫技吗？
处理器飞速运转，收集数据，罗列分析，结果却指向未知。
程嘉不动声色带了几句，淡化出彩点，最后将他们送入待定席，下午四点可以再上场争取一次。
还好，他们准备了备用曲，没有手忙脚乱。只是叶承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排练时心不在焉。
午休时间，他鬼使神差走近安全通道，撞见程嘉跟另一人的谈话。
“星海集团那两个要刷掉。”
“弹琴的那个挺有才的，可惜了……”
“舍不得？”
“哈哈哈不至于。管他有才没才，反正没我有才。只是我想不通，星海集团为什么要请我刷掉自家艺人？”
“呵呵，大厦将倾，养不起那么多废物了。”
“星海真的不行了？”
“呵，从里到外烂透了，神医转世也救不回来……”
谈话时间持续不长，叶承心情愈加沉重，等另一人离开，他追上程嘉“程老师，我有话想跟您说。”
程嘉潇洒一笑“有什么话，上台再说吧。”
叶承开门见山“我的搭档，你淘汰他，他会死。”
程嘉脸色剧变，冷冷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么严重的罪名，别扣在我头上。”边说边钻进休息室，对他躲之不及。
叶承狠狠盯着脚下红毯，胸口填满无力的愤怒。
联邦政府曾向民众宣告合成人是英雄。
一大批面临销毁的英雄。
何其虚伪，何其可笑。
他重重地闭上眼睛，试图想办法帮一帮同伴……程嘉不行；那两位导师，受程嘉影响很大；现场观众，盲信导师……那个制片人……
叶承调动制片人的联系方式，送出一条讯息。
很快，智脑屏幕显出冷冰冰的一行回复
我无权干涉导师的选择
“嘀嘀”。
如果你真不甘心的话……
不如问问自己，你们的才艺，能否惊艳到，让导师不敢说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