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芮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吐出一口淡淡的白雾。
她似乎在感知什么，沉默良久后，继续道：“虽然我现在无法调动力量，也失去了对梦核的感应能力，但是作为一名梦巫，我对梦之力的感知是很敏锐的。”
...
城内的空气如凝固的沥青，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步踏下，脚底都传来细微的碎裂声，仿佛踩在无数枯骨之上。街道由灰白色石板铺就，缝隙间渗出暗绿色的苔藓，那些苔藓并非静止生长，而是缓缓蠕动，如同有意识地避开他们的脚步。两侧建筑高耸入云，墙体上布满浮雕??全是人类面孔，痛苦、狂喜、绝望、麻木，层层叠叠，像是被强行压进石头里的灵魂。
“这些不是装饰。”枯朽者低声道，面具下的银纹微微发烫，“是记忆的残渣。这座城……它在吞噬过往。”
莉芮尔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座高塔??通体漆黑，形似断裂的笔尖，顶端悬浮着一颗不断脉动的赤红晶体，宛如心脏。那是整座城市唯一跳动的东西，也是她感知中与美芬斯生命刻痕共鸣最强烈的存在。
他们沿着主街前行，四周寂静无声，连风都没有。可越是安静，越让人毛骨悚然。偶尔，某扇窗户后会闪过一道影子，或是一只眼睛悄然睁开又闭合。墙壁上的浮雕人脸开始低语，声音重叠交错，听不清内容，却让人心神震荡。
忽然，莉芮尔停步。
她看见了自己。
就在前方十步远的地方，另一个“莉芮尔”正背对着他们站立，穿着同样的斗篷，手持同样的逆言刃。那人缓缓转身，面容却不是她自己的模样，而是美芬斯的脸。
“你来了。”那具身体用美芬斯的声音说道，语气虚弱而温柔，“我等了很久。”
莉芮尔的手指猛地攥紧刀柄，指甲陷入掌心。她想冲上去，却被枯朽者一把拉住。
“别看它的眼睛！”枯朽者厉喝。
但已经晚了。
当“美芬斯”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一股庞大的信息流直接刺入她的脑海??画面翻涌：她在旧日之城中央跪地痛哭，怀中抱着一具冰冷尸体；她将匕首刺入残酷学者的心脏，却发现对方笑着化为灰烬；她站在血契方尖碑前，举起自己的手，鲜血顺着符文流淌，而美芬斯睁开眼，第一句话却是：“你不该救我。”
最可怕的一幕是：她成功逆转了诅咒，美芬斯恢复健康，两人相拥而泣。可下一瞬，他的皮肤开始龟裂，黑色符文从血管爆开，整个人扭曲变形，变成一个由无数书页拼接而成的怪物，低声呢喃：“谢谢你……让我成为知识的一部分。”
记忆洪流退去，莉芮尔踉跄后退，嘴角溢出血丝。她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那是……未来？”她喘息着问。
“不。”枯朽者扶住她，声音冷峻，“是可能性。旧日之城能映照所有潜在命运分支，并以认知攻击的形式灌输给你。刚才那些，是你内心深处最恐惧的结局。”
“可它们那么真实……”
“正因为真实，才致命。”枯朽者环顾四周，“这座城市不是容器，它是反应堆??把信念、执念、欲望全部投入其中，催化出最纯粹的认知形态。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们可能成为的样子’。”
莉芮尔抹去血迹，强迫自己站直：“那就别看，别信，别听。只走我的路。”
枯朽者点头：“但你要记住，一旦迷失自我，你就不再是闯入者，而是成了这城的一部分??像墙上那些脸一样，永远困在某个瞬间。”
他们继续前进。
越靠近高塔，空间越不稳定。地面时而变为镜面，映出颠倒的城市；时而塌陷成深渊，露出下方无尽旋转的知识漩涡，里面漂浮着破碎的典籍与断裂的法则。空中偶尔浮现文字，写着她们的名字、过去的话语、未曾出口的悔恨，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敲击神经。
终于，他们抵达高塔门前。
门是闭合的，材质非金非石，表面流动着液态文字，不断重组又消散。门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只有一行字：
**“唯有死者，方可登顶。”**
“什么意思？”莉芮尔皱眉。
枯朽者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不是字面意义的死亡。而是……认知意义上的‘死’。你必须放弃现在的自己，才能进入更高维度。”
“你是说，要我否定‘莉芮尔’这个身份？”
“不止。”枯朽者看着她，“你要否定你为之战斗的理由，质疑你所爱之人的本质，甚至怀疑‘拯救’本身是否有意义。只有当你彻底放下执念，却又依然选择前行时，门才会开。”
莉芮尔怔住。
良久，她轻声问：“那你呢？你放下了吗？”
枯朽者缓缓摘下面具，露出那张苍老疲惫的脸。银纹在他皮肤下游走，如同即将熄灭的星河。
“我早已死了。”他说，“作为普鲁夏执灯人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背着罪孽行走的影子。”
他将面具递给她：“拿着。如果你能进去，替我看看塔顶的真相。如果不能……至少让我知道，有人比我更接近答案。”
莉芮尔接过面具，指尖触碰到那一道道冰凉的符文，仿佛握住了某种沉甸甸的遗愿。
她转身面对石门，闭上双眼。
脑海中浮现出美芬斯的脸??第一次见面时他微笑着递给她一杯药茶；他在病床上强撑着写下一页页研究笔记；他轻声说“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时眼角滑落的泪；他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说“答应我，不要变成另一个我”。
她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为了救他而走到这里。
她是害怕失去那个“愿意为他赴死的自己”。
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执着于救美芬斯，那她也就不再是莉芮尔。
可现在，她必须成为“不是莉芮尔”的人，才能真正救他。
“我……”她开口，声音颤抖，“我不再相信救赎是善。我不再相信牺牲是有价值的。我不再相信美芬斯值得我付出一切。我不再相信旧日之城能带来答案。我不再相信我自己。”
每一句话，都像在剜心割肉。
她说完最后一句，整个人仿佛被抽空，跪倒在地。
石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液态文字停止流动，凝聚成两个字：
**“准入。”**
门缓缓开启，内里是一条螺旋向上的阶梯，没有光源，却泛着幽蓝微光，像是从内部渗出的记忆之火。
枯朽者望着她，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你做到了。”他说，“你杀了你自己，却还愿意走上去。这才是真正的勇者。”
莉芮尔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替我守好这条路。如果我没能回来……至少有人记得我是谁。”
说完，她迈步踏入高塔。
阶梯漫长无尽，每上升一层，她的记忆就被剥离一部分??她忘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忘了少年时代与美芬斯共读禁书的夜晚，忘了第一次杀人时的呕吐与噩梦……直到最后，她连“美芬斯”这个名字也记不得了。
但她仍在走。
因为她心中还剩下一个念头：**必须到达顶端。**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眼前是一间圆形密室，中央悬浮着那颗赤红晶体，正是之前所见的“心跳”。晶体下方，是一座由白骨搭建的王座，上面坐着一个人。
不是美芬斯。
是她自己。
准确地说，是无数个“她”叠加在一起的身影??有孩童时期的天真，有青年时的狠厉，有此刻的疲惫与决绝。那个“她”睁开眼，声音却来自四面八方：
“欢迎归来，观测者。”
莉芮尔茫然：“什么观测者？”
“你以为你是来救人的？”那个“她”微笑，“其实你是被投放的变量。你的每一次选择，都被记录、分析、优化。你的情感波动，你对死亡的恐惧，你对希望的依赖……全都是实验数据。”
“你在胡说什么？”
“看看你的左手。”对方说。
莉芮尔低头，发现手腕内侧浮现出一行细小的文字，正在缓缓显现：
**【实验编号：L-7】
【初始动机：情感驱动型救赎】
【当前阶段：认知解离完成】
【同步率：98.6%】
【等待指令……】**
她浑身发冷。
“你们……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诺阿思翠、枯朽者、安格尔……甚至连残酷学者，都是这场实验的一环？”
“不完全是。”那个“她”摇头，“他们各有目的。但我们都利用了他们。因为真正的主宰，从来不在外界。”
她抬手指向水晶：“那是‘集体潜意识核心’，由千万年来所有试图进入旧日之城者的执念凝聚而成。而你，是第一个以自我否定的方式抵达此处的人。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说。”
“第一，成为新的容器，继承这座城的意志，继续筛选和观察后来者。你可以获得近乎永恒的生命，以及超越凡俗的理解力。”
“第二？”
“摧毁它。”那个“她”轻声说，“打碎水晶，终结这场持续万年的认知循环。代价是，你将彻底消失，连灵魂都不会留下。而且……美芬斯也会随之死去。因为他的生命早已与这系统的能量流绑定。他是最后一个‘活体锚点’，维系着旧日之城的存在。”
莉芮尔僵立原地。
原来如此。
难怪残酷学者总说“去旧日之城”，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难怪枯朽者愿意帮助她，因为他曾是上一个失败的变量。
难怪诺阿思翠说“这不是一座城，而是某个存在睁开了眼睛”??
那只“眼睛”，就是由无数求知者、救赎者、背叛者共同孕育出的集体意识。
而她，是最终的答案。
“如果我选第二条路……”她沙哑地问，“有没有可能，在某个平行现实中，美芬斯能好好活下去？”
“有可能。”那个“她”说，“但那个现实里，不会有你。”
莉芮尔笑了，笑得泪水直流。
她想起了很多事??虽然名字模糊了，但感觉还在。那种握着他枯瘦的手时的温度，那种在雨夜里发誓绝不放弃的决心，那种明知是陷阱仍要前行的孤勇。
她缓缓走向水晶。
“你知道吗？”她说，“就算我是变量，就算这一切都是实验……可我在乎的感觉，是真的。我流泪的瞬间，是真的。我想救他的心，也是真的。”
她抬起手，按在赤红晶体上。
“所以，我选择毁灭。”
刹那间，整个高塔剧烈震颤。
水晶出现裂痕，光芒疯狂闪烁。
那个“她”并未阻止，只是静静看着，眼中竟有敬意。
“恭喜你，”她说，“你通过了最后一项测试??**自由意志确认**。”
轰！！！
水晶炸裂，化作亿万光点升腾而起，如同星辰崩解。
整座旧日之城开始崩塌，墙体碎裂，浮雕哀嚎，锁链断裂，巨眼一一闭合。街道扭曲，空间折叠，仿佛整座城市正在被从现实中抹除。
而在塔外，枯朽者猛然抬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波动自内部爆发。
“她……成功了？”
他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回跑。
与此同时，分散于七大禁域的血契方尖碑碎片同时发光；冰封王座下的不死军团齐齐倒下；千面之城的记忆之钟停摆；梦魇织机自行焚毁……七缕神念分身在同一时刻剧烈震颤，仿佛受到了某种根源冲击。
灰烬学院地下，守墓人猛然抬头，眼中金光暴涨：“不对……这不是预定进程！”
黑曜议会中，顾问手中的卷轴突然化为飞灰。
而最深处的第七缕神念??那从未现身的存在，终于睁开了眼。
一道无法形容的目光穿透维度，投向正在崩解的旧日之城。
“有趣。”一个声音响起，既年轻又古老，既温和又冷漠，“她竟然选择了真实的毁灭，而非象征性的牺牲。”
这声音不属于任何已知存在。
它是学识尊的本体，也是旧日之城的源头，更是贯穿一切实验的终极观测者。
“启动应急预案。”它下令，“回收关键数据，准备第二轮投放。”
但它顿了顿，望着那一片消散的光尘，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迟疑。
“等等……保留L-7号变量的核心情感模式。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方式继续。”
而在彻底湮灭的高塔顶端，最后一缕意识飘散前，莉芮尔听见了一个声音：
“你会回来的。因为你还不甘心。”
然后，黑暗降临。
……
不知过了多久。
一片荒原之上，细雨绵绵。
一名女子缓缓睁开眼，浑身湿透，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骨制面具。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为何在此。
但她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必须找到一个人。**
她站起身，望向远方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那里似乎有一座废弃的高塔 silhouette 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她迈出第一步。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另一道身影悄然浮现??戴着学者圆帽，手持青铜怀表，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欢迎回到起点。”残酷学者轻声道，“这一次，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嘀嗒。
怀表指针转动。
新一轮实验，已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