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远这两个字也是我们小辈自己起的号。”知著自己接上话,“我们这一辈里,只有他最不甘当个普通人,小时候就说,要将家里学到的这点本事用到外头去。也只有他,离开中原,南下了。”
夏君黎保持着冷淡的表情:“他自称‘戎机’,倒是因为他祖上确实掌握过军机?”
“‘戎机’……”知著苦笑,“‘戎机’这个名字??本该是我们五个人合在一起才算,可惜我们没行远的宏图大志,这么多年就只让他一个人在外面招摇了。他这个人是有点神神叨叨,自说自话,可能确实是以祖上为荣,还指望有朝一日能等来大军北上,图复中原,便能重操旧业,派上用场。可他走了十年了,外头的世界还不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他自己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也还是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籍籍无名,和我们这些蹲在村子里的没什么两样,说实话,我们也常在在背后笑他。”
十年了。夏君黎听到这三个字时,忽想起在当铺看到的那两幅大有可能正是出自知著之手的仿写夜雨帖。“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不知道这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这江湖上的无名或有名者,成功或失败者,谁又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春风和夜雨?
“这你就不用说了。”思久插话,“人家只问我们是谁,也没兴趣我们私底下的事。”
确实。夏君黎心道。这些人经历过什么样的春风夜雨都和我没关系,有关系的??或者说,能确定是事实的??只有??他们不怀好意地拿走了我的东西。
他便道:“第一个问题且答到这。第二个问题,谁来答?”
“我来。”思久开口。“我长话短说。”
夏君黎看定他。
“我们拿你的东西,当然是为了??引你注意。”
夏君黎怔了一下,“呵”地冷笑出一声。
“你先不必笑。”思久此时面上丝毫没有笑意,“要不是因为行远,我们也不想引你注意。我们根本不会来江南。”
夏君黎确实笑不出来了。果然。这些埋在心中的暗刺,再是深隐,也总有一天是要给人剥出来的。这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在他们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就已注定了。
“我们想来找你问问,行远是怎么死的。”思久道,“他给我们的最后一封信里说,他见到了你,受你指令,要去青龙谷送信。这之后就再没消息了。他平时很喜欢写长信??‘情报司’祖辈传下来的毛病,都喜欢传递消息,在外面看到什么都要立时写信详尽告诉我们;但那天的信很短,恐怕是你要他赶路,他匆忙只写了几句。我们从没想过他会出事,只是出了年始终连封家书都没??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积勇最坐不住,先南下了;我们几个以前从没想过出门,确实犹豫了一些日子,可迫不得已,也还是得来。”
“??不过你现在不用说了,”他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嘲弄,“来了才发现人人都在找你,你却半点消息也无,我们只能自己打听行远的事,现在说不定比你知道的还多点。”
“果然如是,”夏君黎不动声色,“那三位更无理由再来引我注意了。”
“你不想知道他怎么死的么?”思久反问。
“你知道?”夏君黎也反问。
“我还不知道。”思久道,“但我想知道。所以还是得找你??不管算是你帮我们,还是我们帮你??总之行远不能白死,得找出到底为什么,到底是谁干的。你同意么?”
夏君黎不语。
“你不同意?”思久道,“也是,我早就说了,他去哪里不好,要去黑竹,不把命当命的地方,要是每个人死了都要大张旗鼓地问个为什么,找个来龙去脉,那每天不用干别的了。黑竹杀了人别人不敢问,那黑竹的人被人杀了,也是活该,是天经地义,是白死了的!”
夏君黎当然知道他是在用言语相激。“现在说那些为时尚早,”他并不生气,“现在是我在问你,还没到你问我的时候。”
不料思久立时接口:“这么说会有我问你的时候。”
夏君黎冷笑:“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不敢,我是没什么本事,但也老老实实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夏君黎没有便答,稍稍停了片刻,才道:“戎机很早就投了黑竹,就我所知,他连武功都是在黑竹练的。你们交情真有那么好?”
思久微微沉下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一顿,忽然也冷笑起来:“我懂了。你实际上想说,‘我怎么知道你们真是戎机的朋友?’你若是这样想,那确实话不投机,是我们找错人了。”
“答不出来就说话不投机。”夏君黎冷冷道,“戎机虽然是黑竹会的人,但我叫他送信的事不仅黑竹知道,禁军两司里也有不少人知道,称不上什么秘密。你们只要拿这一个名字,事先准备一套说辞,除了‘戎机’两个字是真的,旁的是真是假我根本无从判断,岂不是任由你们说了。”
思久哂笑起来:“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夏琰竟然是这般多疑的一个人,这可和行远说的完全不一样。看来??行远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你要取信于我,不拿出些证据来,却先怪我多疑,”夏君黎道,“看来每次被人揭穿时,你都用的这般言辞伎俩来遮掩?”
思久终是显出了些愠怒:“你要什么证据?洛阳营右军情报司的往事,你回去问问你的侍卫司长邵宣也,他洛阳来的,肯定多少知道点。还有,行远一直把他曾祖父罗副参军的情报司印信当宝贝藏着,他死后,但凡你们关心他,到他住处找一找,也早找到了??你该不会连他住哪都不知道吧?他最后写给我们那封信我们也带着,你定要证据,那也是证……”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目光有一瞬间的闪烁,夏君黎觉得,他是看了见微一眼。“……据。”思久还是把话说完了。夏君黎也看了见微一眼。如果这些人身上真的带着戎机写的信,思久和知著自己都已搜过了,那信自然只能在见微身上,或许思久是意识到并不应引人去搜见微的身,才突然住了嘴。不过??搜不搜也不重要了。有善仿笔迹的知著在,事先准备一封假信又有什么难的,搜出来也证明不了什么。
“你说的这些,看似能证明你们身份,实际都没什么用。”他便道。“邵宣也眼下不在这,戎机家里有什么,这会儿也说不清??所谓参军印信,几十年了,旧制的东西,本来也没人认得。至于书信,你们伪造的还少么?”
“你要我拿出些证据,可我说出来的,你都不采信。”思久道,“你不过是故意刁难我们,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可以否认。”
“我确实不信你的话。”夏君黎森然承认,“若戎机真是你们多要紧的朋友,你们早该找凤鸣打听,那他定会与我提起,可我从未听他说过你们。就算你们定要找我,能找到我的办法,数上几十条也轮不到跑来真隐观偷东西??这地方,我若不是心血来潮,只怕十年也未必再回来,你们会这般舍近求远来找我??匪夷所思。”
“可到底不是找着你了么?”思久道,“也别说是舍近求远,你以为我们只来了真隐观?你以为我们只用了这一个办法?只不过你这个人确实十分无情无义,我们以为你会在意的,你都根本没在意!”
“比如?”
“比如四月初七是你师父逢云道长的忌日,我们以为你会去他坟前上香,所以提早在那里留了痕迹。又比如……”
“你们在我师父坟上做了什么?”夏君黎面色微变。
“我们??当然是给他老人家烧了纸钱,烧了不少呢!”思久道,“想着隔得不久,你去了肯定能看出来。可你根本没去。”
夏君黎发笑:“你们‘烧了纸钱’,然后就走了,就像这次一样,从观里拿了我的东西就走,名姓字号什么都不留下,就算我发现了痕迹,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还真敢说这是为了找我?我初六夜里刚刚回到临安,寻常都应晓得我不可能立时有暇脱身,转日就去盐官祭扫,你们这么想替我尊奉先师,我另一位师父朱雀就葬在城郊,去那里留痕,岂不更容易让我发现,怎没听说你们去过?任谁来看,你们都没一点要‘找我’的意思,倒像是特意四处‘找我麻烦’。”
“你别忘了我一开始说的就是‘引你注意’,不是‘找你’。”思久道,“??虽然最后是为了‘找你’,但首先是‘引你注意’??你可辨得出其中不同?我们难道不晓得去黑竹总舵,或者一醉阁,或者内城门那,都能让人递话找你?可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就像朱雀大人葬在屏风山,这也人人都晓得,那有什么稀奇?不稀奇的事情,我们做了,也引不了你注意,有没有机会见你虽不一定,但你绝不会将我们当回事。只有别人不晓得的??比如逢云道长葬在盐官镇,比如你住在真隐观??这些事情我们晓得,那才真正能引你的注意。但凡其中有一件让你发现了,我们不用找你,你不就来找我们了?”
夏君黎只是冷笑:“你不应该叫‘思久’,你该叫‘夺理’‘强辩’,才不浪费你这唇舌之利。”
“……我们就是这样行事,莫非定要与你以为的一样才行?”
“那么故意伪造黑竹令也是为了引我注意??潜入内城刺杀我身边之人??也是为了引我注意了!?”夏君黎语气忽然沉狠。
思久显然呆了一下:“……什么?”
“你们不是消息灵通,无所不晓么?怎么,这会儿与我装没听说过?”
思久定了定神,才道:“伪黑竹令那事我有所耳闻,但是内城刺杀……”他向知著和见微看,那两人都向他摇摇头,他便道:“……是不是这几天刚发生的事,我们大约六日前就离开临安,若是那之后的事,确实不知。你为何会认为??这两件事和我们有关系?”
“不消说,”知著叹道,“定是因为我们伪造了他的字迹去骗守愚观主,他便认为,伪造假令一事也是我们所为。”
“可那件事是去年了??去年,我们都还没出来,还在老家呢。”
“倒是把自己摘得很干净。”夏君黎冷冷道。“我此前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是如何得获我的手书笔迹,具信行骗?六日前正是内城刺杀发生当日,可也真是巧,你们恰好就走了?”
思久郁怒起来:“你这个人,要我们拿出证据才肯信我们的话??自己却随意把这么两件事栽在我们头上,你又可有证据?”
这番对话眼见是继续不下去,也便是在这个当儿,久未说话的见微不知是否支持不住身体伤势,忽然就晃了一晃,僵硬向后倒去。骆洲在她身后不远,微微一惊,下意识迈步去扶,几乎便是同时,他发现??另有一个人??十步之外的思久??亦是立时惊起,似乎也想来扶。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人怎么竟然能动?就又发现??这似乎是错觉。一股微风般的气息似有若无掠过颜面,他看见思久的身形突然矮去??他不动了。
抬头??却连俞瑞都已惊动。他上前两步走近,显然同样错愕于??这个叫思久的原来竟根本未曾受制于他的铁笔“飞点”。不过思久现在的模样似乎比被封住穴道更惨??当然是他一动起夏君黎立有所觉,明镜诀自然而出,“若实”极重的风压毫不客气将他四肢行动尽数压制,这会儿这人别说脚步移动,整个身体都几乎要趴到了地面,竭力的抵抗只令他看起来像只弓背的虾米,“夺理强辩”是一点也见不着了,只有憋红了的脸,和暴睁的双目。
“你别碰见微!”他叫道,“放开!”
骆洲才反应过来他是对自己叫的。低头??见微正直挺挺沉甸甸躺在自己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