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时间失去了晨昏,只有油灯燃尽又添新油,标记着光阴的流逝。帐篷内弥漫的药味仿佛已浸入每一缕纤维,与压抑的寂静融为一体。叶知秋在昏沉与短暂清醒间浮沉,每一次意识挣脱黑暗的束缚,首先感知到的便是身体各处伤口传来的、被药力缓解后仍丝丝缕缕的钝痛,以及更深处骨髓被抽空般的虚乏。但紧接着,她会立刻强迫自己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到几步外那张铺位上。
凌弃大部分时间无声无息,如同一尊失去生命力的苍白石雕,唯有胸口毯子下那微弱到需要凝神才能察觉的起伏,证明着那顽强不屈的生命之火尚未熄灭。老刘医师几乎寸步不离,偶尔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或低声与助手交代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守在凌弃身边,手指时常搭在他的腕间,眉头时蹙时舒,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凝重。
塔尔依旧沉睡,但面色好转了些。“隼”偶尔会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在昏迷中挣扎。
营地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帐篷外,不再有频繁的脚步和人声,连金属摩擦声都极少。但这种平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被强行镇压后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叶知秋知道,周队和老陈正在严格执行凌弃的命令,这座地底孤岛已彻底与外界隔绝,内部也在铁腕下暂时噤声。然而,这种平静能维持多久?凌弃的伤势,是悬在所有人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剑。
大约在第三次(也许是第四次?叶知秋已对时间模糊)油灯被添满后,她再次从一阵并不踏实的浅眠中惊醒。不是被声音吵醒,而是一种莫名的、近乎直觉的心悸。她猛地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向凌弃。
这一次,她撞进了一双睁开的眼睛里。
凌弃醒了。没有预警,没有声响,就这么静静地睁着眼,望着帐篷顶。油灯的光晕给他惨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脆弱的光边,那双总是锐利冰冷的眼眸,此刻显得异常幽深,瞳孔有些涣散,映着跳动的灯火,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浓重的疲惫、未散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清醒。
他没有动,连眼珠都没有转动,只是那么望着上方,仿佛在审视,在思考,在重新连接与这个世界的感知。
“凌弃……” 叶知秋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微颤。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手臂虚软无力。
这细微的声响,似乎惊动了那片沉寂。凌弃的眼睫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以一种同样缓慢而滞涩的速度,转向了她的方向。
四目相对。
叶知秋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看到了他眼中清晰的倒影,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下,竭力维持的清明。也看到了,在她唤出他名字的刹那,他眼底那冰封的寒潭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轻轻漾开了一瞬,像是坚冰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子。
“你……” 凌弃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破碎得难以辨认。他似乎在尝试说话,但每动一下嘴唇,眉头就因牵动而几不可察地蹙紧一分。
“别说话!” 叶知秋几乎是立刻打断他,用尽力气撑起上半身,急切地低声道,“你醒了就好,别用力,别动。刘医师,刘医师!凌弃醒了!”
一直假寐养神的老刘医师闻声猛地弹起,一个箭步跨到凌弃床边,先观察他的眼神,随即手指再次搭上他的腕脉,凝神细察。片刻后,老刘医师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丝,但神色依旧无比凝重。
“凌爷,您总算醒了。” 老刘医师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后怕,但更多的是告诫,“您现在感觉如何?千万不要试图运气或用力,左肩绝不能动。若有任何不适,立刻示意老朽。”
凌弃的目光从叶知秋脸上移开,重新投向老刘医师,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目光再次移开,缓缓扫过帐篷内——塔尔,“隼”,两名屏息静气的助手,最后,又落回了叶知秋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命令,也没有了昏迷时的空洞死寂,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痛楚与极度疲惫的清醒,以及一丝……询问。
叶知秋读懂了他未出口的话。他是在问情况,问现状,问……她。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尽量平稳清晰的语调,低声快速说道:“我们在灰岩的地下营地,是周队和老陈带人找到我们的。你的伤很重,刘医师一直在全力救治。外面……暂时平静,周队他们在执行你的命令。塔尔和‘隼’也在这里,都处理过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我没事,都是皮外伤。”
凌弃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当她说完,他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闭上了眼睛。不是昏迷,更像是在积攒力气,消化信息。
帐篷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与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不同,多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生气。凌弃醒了,而且神志清醒,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迹。
老刘医师仔细检查了凌弃左肩的包扎,没有发现新的渗血,又探了探他的额头体温,低声对叶知秋道:“能醒过来,脉象也比之前稳了一线,是好兆头。但危险期远未过去,伤口太深,失血太多,接下来最怕感染和高热。叶医师,你也是医者,当知其中凶险。”
叶知秋用力点头,心头的巨石并未放下,但至少不再是无边无际的下坠。她看向凌弃,只见他虽然闭着眼,但眉头不再像昏迷时那样紧锁成一个死结,呼吸虽然微弱,却似乎比之前更平稳了一些。
就在这时,毡帘再次被小心掀起,周队闪身进来,身上带着地底的寒气。他一眼看到睁着眼睛的凌弃,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但又迅速压下,变成肃然。他快步走到凌弃铺位前,单膝触地,压低声音:“凌爷!您醒了!属下……”
凌弃再次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周队脸上,依旧平静,却让周队瞬间收声,屏息以待。
“说。” 凌弃吐出一个字,依旧嘶哑,但比刚才清晰了一分。
周队立刻低声禀报:“营地已按您的命令封锁,各处稳定。赵老三和他的两个手下,今日企图靠近西侧备用出口,已被控制,单独看押。孙瘸子暂无异常,但属下已加派了眼睛。另外……” 他犹豫了一下,“地底深处,那‘嗡鸣’声,自昨日开始,似乎……间隔变长了,但每次响起的动静,好像比之前更闷了一些。属下已派人往那个方向加设了两道暗哨,但未敢深入。”
凌弃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锐光。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然后,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低弱却清晰:“赵老三……先关着。孙瘸子……继续盯。地底动静……记录变化,非我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探查。”
“是!” 周队凛然应命。
“外面……” 凌弃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丝,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这个字耗费了他不少力气,“南山镇……可有异动?”
“暂无明确消息传回。” 周队谨慎答道,“我们彻底断了常规联系,只放出过两只信鸟,报称一切正常,按计划探查。按时间算,钱爷那边若有回信,也就在这一两日了。届时……我们是否回复?”
凌弃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在忍受着思考和说话带来的负担。几息之后,他重新睁眼,目光如冰:“信到……扣下。不回。若再有信来……拖延。一切,等我……” 他又停顿,喘息了一下,“能起身再说。”
扣下来自信鸽的密信,拖延上级的询问!这几乎是公开的抗命和欺瞒了!周队脸色发白,但看着凌弃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想起他之前“就地格杀”的命令,只能咬牙应道:“……属下明白!”
凌弃似乎用尽了此刻所有的精神,目光中的锐利迅速被浓重的疲惫覆盖。他最后看了一眼叶知秋,眼神中传递出一种复杂的意味——有关切,有托付,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然后,他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绵长了些,仿佛又陷入了半昏半醒的休养状态。
但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他醒了。他的意志,再次笼罩了这座地底孤岛。虽然这意志的主人,此刻正躺在那里,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周队悄然退下。老刘医师示意助手去准备更精细的流食和汤药。帐篷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伤者们的呼吸声。
叶知秋重新躺下,身体依旧虚弱,但心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终于缓缓吐出了一些。凌弃醒了,神志清醒,还能下达命令。这比任何药物都更能让她感到一丝支撑。
然而,她看着凌弃那苍白安静的脸,看着他即便昏迷中也无意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醒来,只是另一场更加残酷博弈的开始。内部的隐患,外部的压力,地底的未知,以及凌弃那远未脱离危险的伤势……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隐藏在这暂时平静下的暗礁,等待着他们这艘千疮百孔的小船。
但至少,他们又夺回了一线微光。在这地底孤岛,在这重重危机环绕之中,他和她,都还活着,都还清醒着。这就够了。足够她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去为他,也为自己,搏杀出一条生路。
她闭上眼,不再强迫自己睡去,而是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点营地可能有的药材,回忆着所有能促进生肌止血、对抗感染的方剂,思考着如何说服老刘医师尝试一些更大胆但或许更有效的疗法……
孤岛之上,微光虽弱,却已点亮。而守护这微光,并让它燃烧下去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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