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数叛乱者
银河系核心,代号“永恒摇篮”的星域,曾是银河系最古老的恒星摇篮之一。这里的恒星密集如沙,大多已进入生命晚期,膨胀成红巨星或坍缩成致密星体。星际空间中弥漫着重元素云,是物理常数最稳定、最“经典”的区域之一。宇宙的基本法则在这里表现得最为纯粹——或者说,曾经最为纯粹。
当苏临的团队抵达永恒摇篮边缘时,最先感受到的是认知上的不适。
“我的逻辑模块报告……矛盾。”悖论之弦的投影在流浪学者号的舰桥上闪烁不定,“常规的物理定律预测在这里产生不一致的结果。不是误差,是根本性的逻辑冲突。”
厉锋看着导航屏幕上的异常读数:“时空曲率波动超出正常范围37个数量级,但恒星轨道……却异常稳定。这不合理。”
伊莱娜触摸着记录水晶,脸色凝重:“这里的集体记忆流……在重写自身。不是被外部修改,而是自我迭代。记忆在不断更新以符合当前感知,但当前感知本身又在变化。”
灵弦闭上眼睛,灵能如触须般延伸出去,又迅速收回,仿佛被烫伤:“这里的现实……在‘自省’。它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存在’。”
苏临激活源初之火,试图感知这片星域的本质。火焰的反馈令人困惑:这里的一切都在同时遵循和违背物理定律。光既是粒子又是波,但在观察时并不坍缩成其中一种状态,而是保持叠加;时间箭头存在,但可以局部逆转;因果律成立,但允许小规模的因果循环。
“他们已经开始修改常数了。”苏临得出结论,“但不是一次性全面修改,而是……局部、临时的调整。像在测试。”
卡洛斯的通讯接入:“目标文明自称为‘常数工程师’。他们是编织者内战期间一个极端派系的后裔,坚信现实可以且应该被‘优化’。在编织者遗产中,他们找到了‘基础常数调整协议’——原本是用于极端情况下的现实修复工具,现在被他们用于社会工程。”
“他们想改成什么样?”苏临问。
“一个‘更高效’的宇宙。”卡洛斯调出数据,“降低光速以减少星际旅行带来的文化污染;调整强核力常数使物质更坚固耐用;修改宇宙膨胀参数以延长宇宙寿命;重构量子不确定性以增加可预测性。他们认为宇宙的‘默认设置’是低效、浪费、危险的。”
“他们征求过其他文明的意见吗?”
“他们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利。”卡洛斯的声音带着讽刺,“作为编织者的直系后裔,作为‘更理解现实’的存在。他们在自己的星系内进行了全民公投,85%支持‘优化计划’。”
苏临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出于恶意的破坏,而是出于优越感的“改进”。一种认为自己的价值观和偏好应该成为宇宙标准的傲慢。
“他们已经修改了多少?”
“目前还是局部实验:他们自己的恒星系内,光速已降低到标准值的92%,引力常数增加了8%。但他们的技术正在快速成熟。如果不受阻止,他们计划在三百年内逐步调整整个银河系的常数。”
三百年。在宇宙尺度上只是一瞬。
“我们不能允许单方面修改整个银河系的生存基础。”苏临坚定地说,“但我们必须小心处理。他们是编织者后裔,拥有我们不完全理解的技术。直接对抗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
“也许可以谈判?”灵弦提议,“让他们理解多元价值的必要性。”
“数据显示他们的社会高度统一。”悖论之弦分析,“公投结果一边倒,异议者极少且被边缘化。他们的教育系统强调逻辑、效率和‘客观优越性’。情感和主观价值被系统性地贬低。”
伊莱娜补充:“我查看了他们的历史记录。他们经历过一次灾难性的‘非理性叛乱’,差点导致文明毁灭。自那以后,他们对任何非逻辑、非效率的倾向都极度警惕。修改常数,对他们而言,是在根除宇宙中的‘非理性隐患’。”
团队陷入了两难:如何说服一个坚信自己正确、并以逻辑和效率为最高价值的文明,让他们停止“优化”宇宙?
苏临做出了决定:“我们请求会面。不是作为反对者,而是作为……咨询者。我们有编织者晶体的授权,我们可以主张对遗产的共同继承权。要求他们在进行影响银河系的修改前,必须获得受影响方的同意。”
信息发送后,数小时没有回应。然后,一个简洁的回复抵达:“可以会面。派一个不超过五人的代表团。坐标如下。”
会面地点位于常数工程师的主星“逻辑之城”轨道上的一个空间站。该空间站是一个完美的几何体——正二十面体,每个面都反射着精确计算过的星光。
流浪学者号停泊在指定位置,苏临带领灵弦、悖论之弦(通过便携投影)、伊莱娜和厉锋组成代表团,通过传送门进入空间站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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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环境是极简主义的极致:纯白色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完美平滑,没有接缝。光源均匀分布,没有影子。空气静止,温度恒定在22摄氏度。一切都精确得令人窒息。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名为“欧几里得七号”的个体——外表是人类形态,但每个动作都精确如机械,每个表情都像经过计算。
“欢迎,选择者苏临。”欧几里得七号的声音没有起伏,“我是逻辑之城的首席现实工程师。请说明你们的来意。”
苏临直接但谨慎:“我们了解到你们计划修改宇宙的物理常数。作为编织者遗产的共同继承者和现实协商网络的协调者,我们要求任何影响银河系范围的修改,都必须经过受影响文明的协商和同意。”
欧几里得七号的眼睛——完美的圆形虹膜——微微收缩,一个计算的表情。“要求已记录。但你们的立场基于一个我们无法承认的前提:所有文明在现实问题上拥有平等话语权。”
“为什么不能承认?”灵弦问。
“因为理解程度不同。”欧几里得七号回答,“我们研究现实结构超过五十万年。我们理解常数的相互作用、它们的数学之美、它们的优化潜力。大多数文明对现实的理解停留在表面,受情感、传统和非理性偏见影响。让不理解者参与决定,就像让儿童设计桥梁。”
伊莱娜反驳:“但儿童会使用桥梁。他们的需求和安全必须被考虑。”
“他们的需求可以通过优化后的现实更好地满足。”欧几里得七号平静地说,“更稳定的物质、更长的寿命、更可预测的环境。统计显示,97.3%的文明冲突源于资源稀缺、沟通误解和不可预测事件。优化常数可以解决这些根源。”
“但会剥夺多样性、自发性和惊喜。”苏临说,“不是所有人都想要一个完全可预测、完全高效的世界。”
“非理性偏好不应该决定宇宙的命运。”欧几里得七号的语气依然平静,但带着不可动摇的信念,“疾病患者可能‘偏好’不治疗,但医生仍会提供治疗,因为治疗符合客观利益。我们是宇宙的医生,诊断出现实的低效和危险,并提供治疗方案。”
悖论之弦插话:“但谁来定义‘客观利益’?谁来定义‘健康’?这些概念本身就有价值判断。”
“价值判断可以基于逻辑和证据。”欧几里得七号说,“痛苦是坏的,因为所有有意识的存在都避免它。混乱是坏的,因为它降低效率和增加风险。长寿是好的,因为它允许更多经验和成就。这些都是可证明的命题。”
“但有些痛苦带来成长,有些混乱带来创新,有些风险带来发现。”苏临坚持,“你简化了复杂的现实。”
“复杂不一定是美德。”欧几里得七号回答,“一个高效、安全、可预测的宇宙可以容纳所有合理的价值。我们将保留艺术、哲学、探索。只是在一个更好的基础上。”
对话陷入了僵局。双方的根本前提无法调和:常数工程师相信存在客观优越的宇宙设置,且他们有权利和责任实施它;苏临的团队相信多元价值的合法性和协商的必要性。
“如果我们要求你们暂停修改,等待银河系范围的协商呢?”苏临最后尝试。
“我们可以同意暂时不扩大修改范围。”欧几里得七号说,“但我们自己的恒星系将继续作为实验场。同时,我们将向银河系所有文明提供‘优化收益’的数学模型。我们相信,一旦理解,理性者都会支持。”
这不是胜利,但争取到了时间。
离开空间站时,苏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她面对过想分裂现实的敌人,想统一现实的敌人,想暗中调整认知的敌人。但这次,是坚信自己在做善事、拥有高级技术、且逻辑自洽的“改革者”。
“他们不是恶人。”回到流浪学者号后,灵弦说,“我能感觉到,他们真心相信自己在拯救宇宙。这种信念……非常牢固。”
“最危险的敌人往往不是邪恶的,而是正义感过强的。”厉锋评论。
伊莱娜整理着会议记录:“他们的历史创伤——那次‘非理性叛乱’——塑造了整个文明的心理。他们恐惧混乱、恐惧不可预测、恐惧失去控制。修改常数,对他们而言,是最终的控制:控制现实本身。”
悖论之弦分析数据:“他们的数学模型确实精美。如果只看效率、稳定性、寿命等指标,优化后的宇宙确实‘更好’。问题在于,谁决定哪些指标重要?”
苏临思考着策略:“我们需要展示他们模型中缺失的东西。展示为什么多样性、不可预测性、甚至一定程度的‘低效’和‘风险’是有价值的。不是通过辩论,而是通过体验。”
她联系了卡洛斯:“我们需要设计一次‘现实体验交流’。让常数工程师的代表体验其他文明的生活和价值观,同时也邀请其他文明代表体验他们的‘优化现实’。不是说服,而是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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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斯同意了,并帮助设计了一个安全框架:在临时建立的“中性现实区”进行,参与者可以随时退出,且体验不会永久影响他们的认知。
邀请发送给常数工程师。出乎意料,他们同意了。“我们愿意展示优化的好处。我们也愿意了解‘非理性偏好’的本质,以便更好地解决它们。”
典型的工程师思维:将差异视为需要分析和解决的问题。
交流活动在一个月后举行。中性现实区建立在永恒摇篮边缘的一个小行星基地上,配备了最先进的全息现实模拟和意识连接技术。
常数工程师派出了五名代表,都是高级现实工程师,思维高度逻辑化。其他文明的代表包括:一位来自千镜星域的“多层现实艺术家”,一位来自幻梦星的灵能哲学家,一位来自终极共识领域但已接受有限多元的“前统一者”,一位来自人类同盟的存在主义诗人,还有苏临本人作为协调者。
第一轮:常数工程师展示他们的“优化现实”。
参与者进入模拟,体验一个物理常数经过优化的世界。光速较慢,所以星空看起来几乎静止,光线如糖浆般缓慢流动。引力更强,使人感觉更“踏实”,但行动需要更多能量。物质极其稳定,几乎不会磨损或衰变。量子效应被抑制,一切都高度可预测。
存在主义诗人首先退出模拟:“这太……死寂了。没有不确定性,没有偶然,没有惊喜。就像一首每个词都被预先决定的诗。”
灵能哲学家评价:“灵能在这里难以运作。现实‘太硬’,意识难以影响它。这是一个唯物主义的极端。”
多层现实艺术家却发现了美:“看那些光线,它们缓慢流动的样子……我可以创作基于‘缓时美学’的作品。但这种美需要对比,如果整个宇宙都这样,就会变得单调。”
前统一者最适应:“秩序和可预测性令人安心。但我也开始怀念……一些小的意外。”
常数工程师代表们困惑:“你们描述的感觉是主观的、非量化的。客观来说,这个世界更安全、更持久、更高效。”
第二轮:其他文明代表展示他们的现实。
艺术家展示了千镜星域的多层现实艺术:音乐同时遵循和违反和声法则,绘画在二维和三维之间切换,舞蹈融合了确定性和随机性。
诗人分享了人类面对不确定性的创造力:如何在未知中寻找意义,如何在有限中创造无限,如何在必死的命运中活出生机。
灵能哲学家演示了意识与现实的互动:如何用信念塑造局部现实,如何用情感连接他人,如何在混沌中找到模式。
前统一者分享了从绝对统一到接受有限多元的历程:如何学会在不安全感中成长,如何在差异中找到新的力量。
常数工程师代表们起初以分析态度对待这些展示,试图量化、分类、理解。但逐渐地,一些代表开始表现出……困惑。
一名叫“西格玛十二号”的工程师在体验了诗人的分享后说:“我理解了你描述的‘在不确定性中创造意义’的过程。从效率角度看,这似乎浪费资源。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创造过程本身可能产生无法预先计划的价值。”
另一名工程师在体验了灵能互动后报告:“意识直接影像现实虽然低效,但允许快速适应和个性化解决方案。在某些情境下,可能比预先编程的优化更灵活。”
这不是转变,而是认知的松动。常数工程师开始看到他们的模型可能遗漏了某些维度。
第三轮:共同解决一个模拟问题。
模拟情境:一个濒临灭绝的文明,他们的恒星即将变成超新星。有两个选择:A)使用高效但资源密集的技术,将整个文明迁移到另一个星系(常数工程师风格);B)使用多种临时、分散、适应性方案,分散风险但也分散资源(多元风格)。
常数工程师自然选择方案A,并给出了完美的数学模型,证明其成功率最高。
但其他代表提出了方案B的变体:不是完全分散,而是建立“适应性网络”——小群体使用不同方法迁移,保持联系,互相支援。如果某个方法失败,其他方法可能成功。过程中,文明可能分化、演化,但更可能有一些部分幸存。
模拟运行了一百次。结果:方案A在75次模拟中完全成功,15次部分成功,10次完全失败。方案B从未完全成功(没有完整保存原有文明结构),但在95次模拟中有部分群体幸存,且幸存的群体表现出更高的适应性和创新性。
“方案A追求完美保存,但风险集中。”悖论之弦分析,“方案B接受不完美,但分散风险并鼓励适应。在不同价值框架下,两者各有优劣。”
常数工程师代表们沉默了。他们开始理解“优化”的定义本身取决于价值取向:如果你想最大可能保存原有文明结构,方案A更优;如果你想最大可能保证某种形式的延续和适应,方案B更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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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绝对客观的‘最好’,只有相对于目标的‘更适合’。”西格玛十二号总结,这对常数工程师来说是一个革命性的认识。
交流活动结束时,常数工程师代表们没有放弃他们的理念,但同意将“价值多元性”纳入考虑。他们同意暂停进一步的常数修改,直到完成对“不同文明对理想现实的偏好”的全面研究。
“我们需要更完整的数据。”欧几里得七号在最终会议上承认,“也许存在我们未曾考虑的优化维度。我们将建立‘多元价值模型’,尝试整合不同的偏好。”
这是一个重大让步。不是放弃,而是扩展视野。
苏临知道这远未结束。常数工程师仍然相信优化是可能的、可取的,只是现在认识到“优化”的定义需要更包容。但至少,他们愿意倾听和研究了。
回到新远望号,团队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进展。
“他们开始质疑自己的绝对前提了。”灵弦高兴地说,“这是改变的第一步。”
“但我们需要监督。”厉锋提醒,“如果他们最终仍然认为某种优化方案‘明显优越’并试图强加呢?”
“那时我们将有更多文明站在我们这边。”苏临说,“通过这次交流,我们建立了连接。常数工程师不再是与世隔绝的‘高等存在’,而是银河系对话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紧急通讯从卡洛斯处传来。
“苏临,新情况。”卡洛斯的声音异常严肃,“在监测常数工程师的认知场时,我发现了……外来干预的痕迹。他们的‘绝对理性’倾向,可能并非完全自发。”
“什么意思?”
“有人……或某种存在……可能在很久以前,就植入了‘优化执念’的种子。常数工程师可能是被操纵的,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自主决策,但实际上被引导向这个方向。”
苏临感到脊椎发冷:“谁?为什么?”
“痕迹非常古老,非常隐蔽。但模式类似……花园的风格。不是现在的花园,而是更古老、更原始的秩序园丁。他们可能早在编织者内战时期,就开始播种‘完美宇宙’的理念,作为长期计划。”
“但花园已经被我们改变了。”苏临说,“睡莲分支现在是秩序咨询者,不再强制同化。”
“这可能是一个休眠协议,在特定条件下激活。”卡洛斯推测,“或者……花园不是唯一的秩序园丁。可能有更古老、更隐蔽的分支,我们从未接触过。”
新的阴影出现了。常数工程师事件可能不是孤立现象,而是一个更大计划的一部分。
苏临看着星图,银河系的光点仿佛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棋局,而她们只是刚刚开始理解规则。
“我们需要调查这个‘优化执念’的源头。”她决定,“但这次,我们必须更小心。如果存在一个能够跨越数十万年布局的存在,我们必须假设我们也在被观察、被计算。”
团队重新集结,准备下一次探索。但这次,苏临增加了一个新的协议:定期进行“反操纵自检”,使用编织者晶体扫描自身的认知和记忆,确保没有被暗中影响。
因为在一个现实可以被编织、常数可以被修改、认知可以被调整的宇宙中,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外部的攻击。
而是不知道自己何时已不再是完全自主的自己。
流浪学者号再次启程,这次的目的地是银河系历史档案馆,寻找关于最古老秩序园丁的线索。
而在星辰之间,某种存在静静地观察着,计算着,等待着。
棋局还在继续。
苏临握紧编织者晶体,源初之火在她体内燃烧,提醒她最初的选择:保持真实,保持警觉,保持连接。
因为在这个可以被任意修改的宇宙中,唯一不可修改的,是选择本身。
而她,将永远选择连接而非控制,对话而非独白,多元而非单一。
即使这意味着一场永无止境的斗争。
因为有些价值,值得用整个宇宙来扞卫。
档案馆的幽灵
银河系历史档案馆坐落于一个被遗忘的星团——“记忆之尘”星云深处。这里没有恒星,只有冷却的褐矮星和弥漫的星尘,物理常数天然稳定,时空结构异常坚固,是保存信息的理想场所。档案馆本身并非建筑,而是一个巨大的、由固化时空构成的拓扑结构,外观像一个不断自我复制的莫比乌斯带。
流浪学者号穿过层层加密的时空门,最终停泊在档案馆的“欢迎界面”——一个由全息投影构成的接待大厅,风格模仿古老编织者文明的建筑美学:流动的曲线、发光的几何图案、空气中漂浮着缓慢旋转的信息粒子。
“欢迎,访问者。”一个中性的合成声音响起,“请说明来意和授权等级。”
苏临出示编织者晶体。晶体发出柔和脉冲,与档案馆系统共振。
“编织者遗产密钥确认。”系统的声音多了一丝温度,“最高访问权限授予。警告:档案馆深处存放着未经解读的古老记录,其中部分可能包含认知危害。建议团队中至少有一名编织者直系后裔陪同,但系统记录显示,现存编织者后裔均未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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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自己承担风险。”苏临说,“我们需要查找关于最古老秩序园丁的信息,特别是可能涉及‘优化执念’认知植入的记载。”
“查询主题:‘秩序园丁’‘认知植入’‘优化执念’。”系统重复,“相关记录位于深层档案区,分类:禁忌历史/文明干预项目。访问该区域将记录在案,并可能触发自动警告协议。是否继续?”
“继续。”
档案馆内部是一个迷宫。不同于物理空间的走廊和房间,这里是信息结构的具象化:概念如房间般排列,时间线如走廊般延伸,因果链如楼梯般盘旋。团队必须保持高度的认知一致性,否则可能迷失在信息的迷宫中。
伊莱娜的专业技能在这里至关重要。作为记忆编织者,她能“阅读”档案馆的信息结构,找到通往目标记录的最安全路径。
“这里的记忆流……有断层。”伊莱娜手指轻触一面发光的“墙”,那是固化的事件记录,“很多地方被刻意编辑过。不是删除,而是……重述。就像有人改写了历史叙述,但保留了所有事件数据。”
“能看出是谁做的吗?”苏临问。
伊莱娜集中精神,指尖泛起微光:“痕迹很古老,技巧高超。不是单一存在,而是一个持续了数十万年的编辑过程。不同的编辑者,相似的风格……追求‘一致性’和‘逻辑完美’。他们在整理历史,使其‘更合理’。”
“秩序园丁的风格。”悖论之弦分析。
沿着伊莱娜的指引,团队深入档案馆核心。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化:信息结构变得更加规整,几何化,一切都被分类、标签化、嵌套在完美的层级系统中。但也更加……冰冷。这里的记录缺乏情感维度,只有事实、数据、逻辑关系。
“我们接近目标区域了。”伊莱娜停下脚步,“前方就是‘文明干预项目’档案区。但我感觉到……守卫。”
不是物理的守卫,而是认知层面的防护。一种无形的“逻辑栅栏”,要求访问者通过一系列逻辑测试才能进入,测试的难度足以让大多数思维被困在无限的推理循环中。
悖论之弦上前:“这是我的领域。”
作为逻辑实体,悖论之弦开始与栅栏互动。起初顺利,但很快遇到了问题:“栅栏的核心公理系统是……不一致的。它基于一个自相矛盾的逻辑基础,但正是这种矛盾构成了完美的防御:任何尝试使用一致逻辑破解它的努力都会失败。”
“那么我们就接受矛盾。”苏临有了想法,“不是试图解决矛盾,而是携带矛盾进入。”
她激活源初之火,不是用它来统一或平衡,而是允许它同时容纳互斥的逻辑状态。火焰分裂成两束,一束遵循经典逻辑,一束遵循悖论逻辑。两者并行不悖。
苏临将这种状态投射到团队周围,形成一个临时的“矛盾场”。当他们接近逻辑栅栏时,栅栏的防御机制无法处理这种既一致又不一致的状态,出现了短暂的空隙。
“现在!”悖论之弦抓住机会,在空隙中注入一个自指的逻辑命题,使栅栏陷入无限自检循环。
团队迅速通过。
文明干预项目档案区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中心悬浮着一个发光的数据库核心。周围漂浮着无数记录卷轴,每个代表一个文明干预项目。
苏临直接查询“优化执念”相关记录。
卷轴自动展开,投影出信息:
项目代号:恒久之基
执行者:秩序园丁·原初支派
时间:约80万标准年前
目标:在具备高逻辑潜力的文明中植入‘完美宇宙’理念种子
方法:认知共振微调,利用目标文明自身的理性倾向,引导其独立‘发现’优化理论
状态:休眠中,等待触发条件
触发条件:目标文明发展出常数修改技术+接触编织者遗产+经历重大非理性创伤
备注:此项目为长期文明引导实验,旨在测试‘理性自我优化’的可能性。若成功,将证明文明可在无外部强制下,自主选择秩序与完美。
记录继续显示,类似的项目有数百个,针对不同类型的文明:有的植入“统一执念”,有的植入“自由执念”,有的植入“存在执念”或“虚无执念”。秩序园丁原初支派似乎在运行一个宏大的文明实验,测试不同理念种子在不同文明环境中的发展。
“他们在播种意识形态。”灵弦震惊,“让文明以为自己在自主选择,实际上被预先编程。”
“但为什么?”厉锋问,“只是为了实验?”
悖论之弦分析更多记录:“原初支派的目标似乎是……寻找‘最优文明发展路径’。通过比较不同理念种子导致的结果,他们希望发现一个普遍有效的文明进化公式。常数工程师是‘理性优化’路径的测试案例之一。”
伊莱娜触摸着记录:“这些项目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们尊重文明的自由意志。种子只是微小的倾向,文明仍然可以自由发展。但倾向会影响重大选择的方向,最终引导文明走向预定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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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临感到一阵寒意。这比公开的强制更隐蔽,更难以对抗。如何反对一个文明“自己选择”的道路?即使那个选择是被微妙引导的?
“有关于原初支派现状的记录吗?”她问。
数据库搜索后回答:“秩序园丁原初支派最后一次活跃记录:约15万年前。此后进入‘观察模式’。当前状态:未知。可能已升维、隐匿、或进入长期休眠。”
“他们在观察实验结果。”苏临推测,“常数工程师达到触发条件,开始修改常数,这可能是他们等待的时刻。他们可能在某个地方,观察着,记录着。”
突然,档案馆系统发出警告:“检测到未授权访问痕迹。时间戳:现在。方位:档案区边缘。”
团队立即戒备。但周围空无一人。
灵弦的灵能感知到了什么:“那里……有认知存在。不是完整的意识,而是……残留的观察者。一个‘幽灵’。”
苏临顺着灵弦的指引,看到一个几乎透明的轮廓,悬浮在档案区边缘。那轮廓似乎在“阅读”卷轴,但动作缓慢,像卡住的投影。
“那是原初支派的观察者残留。”悖论之弦分析,“可能是长期监测留下的认知印记,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自主性。”
苏临谨慎接近:“你听听到我们吗?”
幽灵缓缓转向她。轮廓逐渐清晰,显现出一个中性的人形,面部没有特征,只有两个发光的点代表眼睛。
“访客……携带编织者密钥。”幽灵的声音像远处传来的回声,“你们为何调查原初项目?”
“为了理解,也为了阻止。”苏临直接回答,“常数工程师正在修改宇宙常数,这可能影响整个银河系。他们的选择可能不是完全自主的。”
“自主……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幽灵说,“原初支派相信,所有选择都是条件的结果。我们只是……优化了条件。让文明更可能选择有利于长期生存和发展的路径。”
“但谁定义‘有利’?”苏临质问,“你们吗?凭什么?”
幽灵沉默片刻:“凭我们见证过无数文明的兴起与毁灭。凭我们分析了所有可能的文明演化路径。凭我们渴望避免无意义的痛苦和浪费。”
“痛苦和浪费有时是成长的一部分。”灵弦说。
“不必要的部分。”幽灵反驳,“我们可以设计更高效的成长路径。常驻工程师是一个测试:如果一个文明完全基于逻辑和优化原则行动,他们能创造什么样的宇宙?如果测试成功,我们将推广这个模型。”
“推广?强迫其他文明接受?”厉锋握紧了武器。
“不是强迫。”幽灵平静地说,“展示结果。让数据说话。如果优化宇宙明显更优越,理性文明自然会选择它。”
“但如果有的文明不想要‘优越’,而想要‘真实’呢?”伊莱娜问,“即使真实意味着混乱、痛苦、不完美?”
幽灵再次沉默,这次更长:“那是非理性的。非理性是危险的。它导致冲突、毁灭、倒退。我们的责任是保护文明免受自身非理性的伤害。”
苏临意识到,这是无法调和的根本冲突。原初支派的哲学基于一个前提:理性优于非理性,秩序优于混乱,效率优于浪费。任何质疑这个前提的,都被视为“非理性”而被否定。
“让我们见原初支派的现任代表。”苏临尝试,“真正的对话,不是和残留的幽灵。”
“原初支派已进入深层观察状态。”幽灵说,“他们不会直接干预,除非实验出现极端偏差。常驻工程师项目目前按预期发展。你们的干预……已被记录为实验变量。”
“所以我们在你们的实验中?”苏临问。
“所有在银河系内的意识都是实验的一部分。”幽灵承认,“原初支派观察一切,记录一切,分析一切。最终目标是找到文明的最优存在方式。你们可以选择合作,提供更多数据。”
“或者选择反对。”苏临坚定地说。
“反对也是数据。”幽灵毫不意外,“反抗优化、坚持非理性偏好、扞卫‘自主权’……这些行为都会被分析,用于完善模型。最终,模型将能够预测和解释所有可能的选择。那时,真正的优化将成为可能。”
这种绝对的、冰冷的理性让苏临感到窒息。在原初支派眼中,他们不是对话者,而是数据点。他们的情感、信念、价值观,都只是待分析的变量。
“我们要走了。”苏临说,“但我们会阻止常驻工程师。不是因为他们是‘错误’的,而是因为他们的选择影响所有文明,必须经过所有文明的同意。”
幽灵没有阻止,只是记录:“选择记录:苏临团队选择对抗优化路径。预测成功率:基于当前数据,23.7%。但如果成功,将提供宝贵数据:非理性偏好如何战胜逻辑优化。原初支派将观察。”
团队离开档案区,带着沉重的心情。他们不仅面对常数工程师,还面对一个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观察者文明,将整个银河系视为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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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流浪学者号的路上,伊莱娜突然停下:“等等……那个幽灵……它给了我这个。”
她摊开手,掌心有一个微小的数据晶体,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悖论之弦扫描晶体:“是档案馆的深层访问密钥。还有……一个坐标。”
坐标指向银河系另一侧,一个被称为“虚无处女座”的区域,那里以现实的稀薄和信息的贫乏着称,是银河系的“空白页”。
“这是什么意思?”厉锋警惕。
“邀请?陷阱?”灵弦不确定。
苏临思考着:“也许……是另一个实验场。或者,是原初支派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她决定前往。但在出发前,她联系了指导委员会,分享了所有发现,并请求组建一个更强大的代表团,包括法律专家、伦理学家和多个文明的观察员。
“如果我们去虚无处女座,我们需要见证者。”苏临解释,“如果那里有危险,我们需要记录发生了什么。如果那里有机会,我们需要共同决策。”
两周后,一支由十五个文明代表组成的多元使团集结,乘坐强化科考船“见证者号”前往虚无处女座。
航行期间,苏临不断思考原初支派的哲学。他们不是恶意的,甚至可能是善意的——想减少痛苦,想增加效率,想延长存在。但他们的方法是剥夺了文明自己犯错、自己学习、自己定义好坏的权利。
她想起地球上一个古老的悖论:如果有一种药,能让人永远快乐、永远满足、永远安全,但代价是失去自由意志和真实体验,应该服用吗?
原初支派会说:当然应该,因为快乐、满足、安全是客观的好。自由意志只是达到这些目的的工具,如果工具本身带来痛苦,就应该优化工具。
但她会说:没有自由意志的快乐不是真正的快乐;没有风险的安全不是真正的安全;没有可能失去的满足不是真正的满足。人性的核心恰恰在于在有限、不完美、充满风险的世界中,做出自己的选择,承担自己的后果。
这是无法科学论证的价值判断。这是信仰的飞跃。
见证者号抵达虚无处女座。这里名副其实:恒星稀疏,空间空旷,现实结构“稀薄”得几乎透明。常规物理法则在这里微弱地运作,信息难以传递,意识难以聚焦。
但坐标点不同。
那里有一个“现实绿洲”——一个直径约一光年的区域,现实结构异常丰富、复杂、充满活力。像沙漠中的泉水,像空白画布上的一滴浓墨。
绿洲中心,有一个结构。
不是建筑,不是飞船,而是一个……“问题”。
那结构不断变化形态,但核心是一个巨大的问号,由发光的信息流构成。问号周围,悬浮着无数文明的历史片段、选择时刻、转折点。每个片段都在展示一个文明面对重大抉择时的情景。
“这是原初支派的‘决策博物馆’。”悖论之弦分析,“或者说是……‘选择画廊’。他们在展示文明发展的关键节点。”
团队接近问号结构。没有守卫,没有防御。只有那个巨大的问号,和在它周围旋转的历史片段。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们意识中响起,不是幽灵的声音,而是更古老、更深邃的存在:
“欢迎,选择者们。这里是‘抉择之点’。原初支派在此展示文明的关键抉择,并邀者评判:哪些选择导致了繁荣,哪些导致了毁灭?是否存在‘正确’的选择?”
全息影像开始播放:
· 一个文明面临环境崩溃,选择集体升华为纯能量意识,放弃物质形态。
· 一个文明发现永生技术,选择让所有个体永生,但人口停止增长。
· 一个文明遭遇侵略,选择自我毁灭以带走侵略者。
· 一个文明发现他们只是模拟实验,选择“破解”模拟以获得自由。
· 一个文明面对资源枯竭,选择分裂成两个敌对的文明,互相竞争以求进化。
每个选择都有后续:繁荣、停滞、毁灭、转化、新的开始。
声音再次响起:“原初支派研究了所有这些选择。我们建立模型,预测后果。我们发现,某些类型的选择更可能带来长期稳定和繁荣。我们称之为‘优化选择’。常数工程师的选择,就是基于这些模型的建议。”
“但模型无法涵盖所有可能性。”苏临对着虚空说,“每个文明都是独特的,每个情境都是具体的。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确选择’。”
“所以我们收集更多数据。”声音回答,“你们的存在,你们的选择,都是数据。常数工程师的优化实验是当前最重要的数据集。你们反对他们,这很有趣。这展示了‘非理性忠诚’的力量:对自主权、真实性、多样性的情感依恋,即使面对逻辑上更优越的选项。”
“情感不是非理性。”灵弦说,“情感是另一种认知方式,处理模型无法量化的价值。”
“有趣的理论。”声音说,“我们将观察。常数工程师项目将继续。如果优化成功,且大多数文明在理解后选择接受,那么我们的模型将得到验证。如果优化失败,或大多数文明拒绝,那么我们将调整模型。”
“所以你们不会直接干预?”苏临确认。
“直接干预会污染数据。”声音说,“我们只设置初始条件,然后观察。这是科学方法。”
苏临感到一种荒谬的愤怒:整个银河系的命运,被当作一场实验;所有文明的痛苦与欢乐,被当作数据点。
但她控制住了情绪:“那么至少,允许我们向所有文明展示完整信息:常驻工程师的计划、你们的实验、所有可能的结果。让每个文明在知情的情况下选择。”
“合理要求。”声音同意,“我们将提供数据包,包含优化宇宙的详细模型,以及多元宇宙的对比模型。我们还将提供原初支派的所有研究成果。让文明在充分信息下选择。”
这比苏临预期的更多。原初支派似乎真的相信,只要信息充分,理性选择会导向优化。
“但你们要承诺,”她补充,“无论结果如何,尊重选择。如果大多数文明拒绝优化,你们不能强制。”
“强制会产生无效数据。”声音说,“我们承诺:只观察,只记录。但如果优化被证明明显优越,而有些文明仍然非理性拒绝……那时,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评估‘非理性’的保护价值。”
这是一个保留条款,但苏临知道这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数据包被传输到见证者号。内容庞大:完整的常数修改方案、优化宇宙的模拟、多元宇宙的模拟、数百万文明选择的历史分析、原初支派的整个哲学体系。
返航途中,团队开始制定传播计划:如何向银河系所有文明呈现这些信息,如何确保他们真正理解选择的分量,如何组织银河系范围的公投。
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任务:让无数文明共同决定宇宙的基本法则。
但苏临相信,这是唯一正当的方式。
无论结果如何,选择必须是集体的、知情的、自主的。
即使自主本身,可能也是被某种更高存在植入的偏好。
但即使如此,她仍然选择相信选择。
因为在这个可以被任意设计、优化、控制的宇宙中,选择本身,就是最后的尊严。
见证者号驶向银河系中心,准备发起史上最大规模的对话。
而在虚无处女座的抉择之点,那个巨大的问号继续旋转,记录着,等待着。
实验还在继续。
但这一次,实验对象知道了自己是实验对象。
而知道,会改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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