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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锦绣文章如枷锁,谁以此笔画苍生

    “咚——!咚——!咚——!”

    三声浑厚沉闷的鼓声,撞击着紫云楼的雕梁画栋,也撞进了在场每一个读书人的心坎里。

    “登楼令,起!”

    随着礼部官员的一声高唱,紫云楼中央那座宽阔的红木楼梯前,两盏巨大的琉璃宫灯骤然亮起。

    楼梯蜿蜒而上,直通九霄。每一层楼阁的飞檐上,都挂着一盏尚未点亮的灯笼。

    这就是今夜的战场。

    九层高楼,九道关卡。每上一层,便要作诗一首,由守关的大儒品评。过关者,点灯,登楼;不过者,止步,退场。

    “诸位,请吧。”

    王朗站在楼梯口,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合拢。他今日穿了一身织锦的白袍,腰间束着玉带,整个人如同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在灯火下泛着温润而高贵的光泽。

    他没有急着迈步,而是回过头,目光越过人群,遥遥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顾长安。

    那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身处云端者对泥沼中人的悲悯与漠然。

    “顾兄,这楼高九层,每一层都是一道坎。若是不习惯这文墨之事,在楼下喝喝酒,看看风景,也是好的。”

    说完,他便不再多看一眼,转身提袍,第一个踏上了台阶。

    步履从容,衣不沾尘。

    “好风度!不愧是琅琊王氏的麒麟儿!”

    “王师兄这气度,便是还没作诗,就已经赢了三分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赞叹。紧接着,崔浩、卢照邻等世家子弟也纷纷跟上,一个个神采飞扬,仿佛这就不是去考试,而是去自家的后花园散步。

    ……

    在大唐,若问什么比皇权更稳固?那便是——士族。

    自两汉以来,经学传家,累世公卿。五姓七望,不仅代表着庞大的家族势力,更代表着对“文化”二字的绝对垄断。

    他们家中藏书万卷,他们从小耳濡目染的是经史子集,他们的一言一行,就是这天下的“礼法”,就是这世间的“规矩”。

    何为雅?何为俗?何为好诗?何为坏文?

    这一切的标准,都掌握在他们手中。

    朝廷取士,考的是经义策论。而这些东西的解释权,就在士族手里。他们说这就叫“微言大义”,那便是金科玉律;他们说那是“离经叛道”,那便是万劫不复。

    寒门学子想要出头,不仅要读书,更要学着像士族一样说话,像士族一样行事,甚至要投身士族门下,以此来换取那张进入上流社会的门票。

    这就是“士林”。

    一座看不见,却比这紫云楼还要高、还要难以逾越的大山。

    王朗之所以傲,不是因为他狂妄,而是因为他生来就在山顶。他不需要去争抢什么,因为这规则……本就是他的祖辈制定的。

    ……

    第一层,题目:春寒。

    这题目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既要写出春意萌动的生机,又要写出料峭春寒的清冷,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俗套。

    王朗只看了一眼题目,略一思索,便提笔挥毫。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笔落,诗成。

    守关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看到这诗,眼睛顿时亮了,抚须长叹:“好!好一个‘事如春梦了无痕’!用典精妙,意境深远,既有伤春之感,又不失旷达之气。不愧是王家子弟,家学渊源啊!过!上灯!”

    “嗡——”

    第一层的红灯笼,瞬间亮起。

    王朗微微一笑,拱手谢过,抬脚便上了二楼。

    在他身后,崔浩等人也纷纷过关。他们的诗或许不如王朗那般惊艳,但无一不是辞藻华丽,引经据典,一看便是受过正统教育的“雅作”。

    很快,这群世家子弟便如履平地般,冲到了第四层、第五层。

    楼下的寒门学子们看得眼热,却也只能望洋兴叹。他们绞尽脑汁写出来的诗,要么被评为“辞藻堆砌”,要么被批为“意境粗鄙”,大多止步于一二层。

    “先生……”

    角落里,李若曦看着那盏盏亮起的红灯,小手紧紧攥着衣袖。

    “我想……去试试。”

    顾长安正剥着一颗核桃,闻言动作一顿,将剥好的核桃仁塞进她嘴里。

    “想去就去。记得,别为了押韵而押韵,写你想写的。”

    “嗯!”

    少女用力点了点头,咽下核桃,提起裙摆,向着楼梯走去。

    她没有像王朗那样众星捧月,也没有像那些才子那样从容自信。她就像是一株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小草,带着几分怯意,却又无比坚定地想要去看看高处的风景。

    第一层,过。

    第二层,过。

    李若曦虽然读的书不如那些世家子弟多,但她心思细腻,又有着女性独有的敏锐感知,前两层写景状物的题目,倒也勉强应付了过去。

    直到——第四层。

    这里的题目变了。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耕织。

    这是一个关于民生的题目。

    守关的大儒,是礼部的一位员外郎,姓周,出了名的守旧刻板。

    李若曦看着这个题目,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古书上那些“男耕女织”的田园牧歌,而是前些日子在西山县、在南河镇亲眼看到的场景。

    是那些为了几文钱在泥水里打滚的流民,是那些因为交不起租子而愁眉苦脸的老农,是那个在织机前熬瞎了眼的老妇人。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

    “朱门沉沉日已西,机杼声声伴鸡啼。十指如枯心似火,不知身上衣谁系?”

    这首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生僻的典故。只有最直白、最血淋淋的现实。

    “啪!”

    周员外郎看了一眼,眉头瞬间皱成了川字,将诗稿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老头子指着李若曦,一脸的嫌弃与不满。

    “耕织乃是国之根本,是圣人教化百姓的基石!在你的笔下,怎么成了这般凄惨、这般充满怨气的模样?”

    “而且,这用词……‘枯’、‘火’、‘系’……粗鄙!简直粗鄙不堪!毫无半点诗家韵味!”

    “你这哪里是在写诗?这分明是在写状纸!是在发牢骚!”

    李若曦愣住了。

    她辩解道:“可是……夫子,这确实是学生亲眼所见。百姓疾苦……”

    “住口!”

    周员外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挥了挥袖子,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这里是紫云楼!是陛下与民同乐的地方!你写这些阴暗的东西,是想给圣上添堵吗?是想坏了这迎春的喜气吗?”

    “回去吧!女子果然是不通教化。这种场合,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嗤笑声。

    那些已经过关的、或者被淘汰的学子们,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眼中满是嘲弄。

    “啧啧,真以为做了点事,就能在诗会上撒野了?”

    “就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写这种穷酸诗,也不嫌丢人。”

    李若曦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她不明白。

    为什么说真话就是粗鄙?为什么写百姓的苦就是给圣上添堵?

    难道诗……不应该是用来言志,用来记录真实的吗?

    难道只有那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句子,才配叫诗吗?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在这个被世家大族把持话语权的世界里,她的声音,太微弱了。微弱到连让人听见的资格都没有。

    “下去吧。”周员外郎冷冷地说道,“别挡着后面人的道。”

    李若曦咬着嘴唇,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想要转身离开,想要逃离这个充满了偏见与傲慢的地方。

    一只手。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忽然从身后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慢着。”

    那个熟悉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带着一股子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意,在楼层间响起。

    李若曦猛地回头。

    只见顾长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上来。

    他一手提着那壶没喝完的酒,一手揽着她的肩膀,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位周员外郎。

    “先生……”

    “你的诗很好。真的很好。”

    “是看诗的人……眼瞎了。”

    “你说什么?!”周员外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顾长安!你敢辱骂本官?!”

    顾长安没有理他。

    他只是从李若曦手中接过那张被批得一文不值的诗稿,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怀中。

    “这诗,他们不配看。”

    顾长安转过身,看着那位气得胡子乱颤的周员外郎,又抬头看了看那更高的楼层,看了看那上面正凭栏而望、一脸看好戏的王朗等人。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三分醉意,七分狂狷,还有十分的……不屑。

    “周大人。”

    顾长安拎着酒壶,往前走了一步。

    “你说她的诗粗鄙?说她不懂教化?说她不配登这大雅之堂?”

    “好。”

    “那我就让你看看。”

    “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雅。”

    “也让你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清流名士,引以为傲的那点东西……”

    顾长安仰头,灌了一口烈酒。

    “在我顾长安眼里,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他牵起李若曦的手,没有下楼,反而抬脚,向着更高的第五层走去。

    “站住!你还没作诗!还没过关!”周员外郎厉声喝道。

    “作诗?”

    顾长安头也不回,随手一挥。

    “这种题目,也配让我作诗?”

    “拿笔来!”

    他大喝一声,声震瓦砾。

    “今日,我就用这满楼的锦绣文章,来给我家夫人……垫脚!”

    “我要带她……”

    顾长安指着那最高的第九层,眼中光芒万丈。

    “一步一步,走到那最高处!”

    “去看看……真正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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