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
赵丰那狼狈逃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许久,屋内的众人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裴玄端着酒杯,目光深邃地看着那个正若无其事给李若曦擦拭手指上糕点屑的青衫少年。在江南时,他只觉得顾长安才华横溢、剑术超群;可到了这权贵云集的京城,他才发现,自己依旧只窥见了这座冰山的一角。
让尚书之子下跪磕头,这等手段和威慑力,绝非仅仅靠“才华”二字就能做到的。
“顾兄,”苏温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问道,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与探究,“这醉仙楼的东家……莫非也是顾兄的旧识?”
若非如此,那掌柜的何至于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那赵丰又何至于怕成那样?
顾长安动作微顿,抬眼看了苏温一眼。
“苏兄觉得呢?”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那种淡然的态度,反而让苏温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眼中的敬畏也更深了几分。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准备重新热络场面之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沉稳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
门扉被轻轻扣响,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门开处,一位身着锦袍、气度明显比赵丰沉稳许多的青年男子,双手端着满满一杯酒,站在那里。他的身后,赵丰垂头丧气地跟着,像只斗败的公鸡。
正是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现任户部侍郎赵谦。
刚才在二楼,当赵丰哆哆嗦嗦地说出“顾长安”三个字时,赵谦只觉得头皮发麻。父亲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撇下满桌同僚,拉着弟弟就上来再次赔罪。
“在下赵谦,冒昧打扰。”
赵谦一进门,目光并未在其他人身上停留,而是径直看向主位上的顾长安,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舍弟顽劣,冲撞了顾公子与同窗,赵谦教弟无方,特来请罪。”
说罢,他直起身,仰头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
“这第一杯,给顾公子赔罪。”
这还没完,他又从旁边侍从托盘里拿起酒壶,连斟连饮。
“第二杯,给李姑娘赔罪。”
“第三杯,给诸位同窗赔罪。”
三杯烈酒下肚,赵谦面不改色,只是将空杯口朝下,以此示诚。
雅间内的学子们都看呆了。赵谦是谁?那是户部的实权侍郎,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人物,今日竟在一个布衣学生面前如此卑微?
顾长安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起身。他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瓷酒杯,静静地看着赵谦喝完三杯酒,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赵侍郎言重了。”
顾长安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令弟虽然鲁莽,但既然已经磕头认错,顾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今日这事,便算揭过去了。”
赵谦闻言,紧绷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这尊大佛不追究,赵家就算躲过了一劫。
“多谢顾公子海涵!”
“不过……”
顾长安话锋一转,手中的酒杯轻轻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赵谦的心又提了起来。
“令弟这性子,确实该收一收。”顾长安抬眸,目光清冷,“刘家父子那边,至今好像连个说法都没有。”
赵丰身子一抖,惊恐地看向顾长安,他不明白这煞星怎么还记得这茬。
“既然要改过自新,那就做得彻底点。”
顾长安淡淡道。
“明日,让你弟弟备一份厚礼,亲自去工部员外郎刘大人的府上,给刘通赔礼道歉。这要求,不过分吧?”
赵谦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原以为顾长安会借机索要好处或羞辱赵家,没想到竟是为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出头。
这不仅是立威,更是立德。
“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赵谦连忙一脚踹在赵丰腿弯上,“听见没有?明日一早你就去刘府!”
“是是是!我一定去!一定去!”赵丰连连点头,现在别说去道歉,就是让他去给刘通当马骑他也认了。
“行了,二位请回吧,莫要扰了大家的兴致。”顾长安摆了摆手。
“是,那就不打扰顾公子雅兴了。”
赵谦千恩万谢,带着弟弟退了出去。
等他们回到二楼包厢,还没等同僚询问,醉仙楼的胖掌柜已经亲自领着一队身姿曼妙的舞姬,端着几道虽不及楼上但也极为珍稀的佳肴走了进来。
“赵侍郎,楼上那是贵客,咱们东家说了,也不能怠慢了您。这几道菜和这几位姑娘,算是给您赔个不是。”
赵谦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这就是手段啊。
楼上那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既立了威,又留了面子,让他赵家即便吃了亏,也只能心服口服。
……
三楼,听涛阁。
随着赵家兄弟的离开,雅间内的气氛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如果说之前大家对顾长安还有些距离感,那么经过这一遭,再加上顾长安为人出头的义举,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里,除了敬畏,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钦佩。
“痛快!当真是痛快!”
喝高了的李客猛地一拍桌子,满脸通红,大着舌头喊道。
“以前总觉得这京城的权贵惹不起,今日看了顾兄的手段,才知道什么叫……什么叫……读书人的脊梁!”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窗外的夜色,声音里带着几分醉意后的激昂。
“顾兄,你可知……如今这大唐,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实则……”
李客打了个酒嗝,没说下去。
一旁的张九龄接过了话头,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忧色。
“李兄想说的是,实则内忧外患吧。”
张九龄看向众人,沉声道:“北地厉兵秣马,边境摩擦不断,听说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都大,北边又要遭灾了,到时候……怕是又要南下劫掠。而我大唐朝堂之上……党争不断,吏治不清。”
“正如那赵丰,其品性我也早也有所耳闻。”卢照邻也叹了口气,“一个尚书之子,便敢当街行凶,视律法如无物。若非顾兄压得住,那顾兄朋友挨的一顿打,怕是只能白挨了。”
“若是人人都只顾着钻营,谁来护这万里江山?”裴玄握紧了酒杯,“我辈入白鹿洞,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正本清源,肃清这天下的浊气吗?”
少年们的脸上,或许还带着几分稚气,或许还带着几分醉意。
但那眼中的光,却是滚烫的。
那是属于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一批年轻人,对于国家、对于民族最朴素也最热烈的责任感。
顾长安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这些或许在史书上留名、或许最终泯然众人的同窗,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这大唐,终究……还有救。
“说那些丧气话干什么!”
李客忽然大笑起来,一把搂住旁边的崔浩。
“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还年轻,这天塌下来,以后咱们顶着就是了!走走走!听说城南的百花巷新来了个花魁,咱们去……去批判一番!”
“去你的!”崔浩嫌弃地推开他,“满身酒气,要去你自己去,别带坏了大家!”
众人哄堂大笑。
“既然大家兴致这么高……”
一直没说话的谢云初忽然站起身,推开了临街的窗户。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涌入,吹散了满室的酒气,也吹醒了众人的头脑。
谢云初指着窗边那面白得耀眼的粉墙,朗声道:
“今日良会,不可无诗。掌柜的,拿笔墨来!”
“好!”
众人纷纷叫好。
不多时,掌柜的便捧来了上好的笔墨。
谢云初率先提笔,饱蘸浓墨,在墙上挥毫泼墨,写下一首《咏雪》,字迹飘逸,尽显才子风流。
紧接着,卢照邻、张九龄等人也纷纷上前,或豪放,或婉约,将满腔抱负化作墙上的墨迹。
轮到李若曦时,少女却有些犹豫。
她看着那面白墙,又看了看身边的顾长安,小声道:“先生,我……我也想写。”
“写呗。”顾长安笑道。
“可是……”李若曦踮了踮脚,有些苦恼地比划了一下高度,“上面都被师兄们写满了,只有最上面还有空地……我够不着。”
顾长安看着她那副可爱的模样,嘴角微勾。
他没有叫人搬椅子,也没有让别人帮忙。
在众目睽睽之下,顾长安放下酒杯,走到墙边,单手揽住少女纤细的腰肢,微微用力。
“啊!”
李若曦一声轻呼,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顾长安竟是单臂将她托举了起来,让她稳稳地坐在了自己的臂弯之上。
“现在,够得着了吗?”
少年仰起头,看着怀里的少女,眼中满是宠溺。
李若曦居高临下,看着先生那俊朗的眉眼,只觉得心跳得比喝了酒还要快。周围是一片善意的起哄声和口哨声,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但她没有躲闪。
少女深吸一口气,接过顾长安递来的笔,在那面墙的最顶端,也就是所有诗词的上方,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娟秀却有力的小楷。
那是她在东阳县,看着那些流民领到户籍时,心中最真实的愿望。
“愿我大唐,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字迹落下,顾长安小心地将她放下。
他看着那行字,没有再提笔,只是从怀里摸出那方刻着自己名字的私印,在那行字的旁边,重重地盖了下去。
红色的印泥,在白墙黑字间,显得格外鲜艳。
就像是……他和她,共同许下的一个诺言。
“好!好一个海晏河清!”
苏温带头鼓掌,眼中满是赞赏。
这一夜的醉仙楼,有酒,有诗,有少年意气,也有红袖添香。
而在那面写满了豪言壮语的墙壁最高处,那一行娟秀的小字,和那方红色的印章,仿佛在默默地注视着这群即将搅动风云的年轻人。
也注视着这……盛世下的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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