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山别苑。
雪后的晨曦透着一股子清冷的蓝调,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紫檀木的大圆桌上。
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早点,从水晶肴肉到蟹粉小笼,琳琅满目。
陆行知手里捏着一双象牙箸,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虾饺,蘸了蘸醋,送入口中。
“嗯,这醋不错,有些年头了。”
他吃得一脸惬意,丝毫没有身为“恶客”的自觉。而在他对面,三位须发皆白的大内供奉呈“品”字形枯坐,哪怕面前摆着同样的珍馐,却是一口未动,死死盯着陆行知,仿佛稍微一眨眼,这煞星就能把这别苑给拆了。
“我说三位老哥,”陆行知咽下虾饺,无奈地叹了口气,“都盯了两天两夜了,不累吗?我是来讨说法的,又不是来刺王杀驾的。”
中间那位供奉眼皮跳了跳,声音干涩:“陆先生乃当世大宗师,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怠慢?”陆行知嗤笑一声,目光投向别苑深处那座被层层禁军把守的小楼,“正主儿连个面都不露,这才是最大的怠慢。你们告诉他,那孩子姓顾。当年的账还没算清,现在的债又添了一笔。这件事,他得给我个交代。”
三位供奉面面相觑,最终只能苦笑低头。
……
别苑深处,静室。
这里没有地龙,只在角落里燃着一盆银丝炭,暖意不燥,透着股清冷的出尘气。
一位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正盘膝坐在蒲团上。他并未束发,满头银丝随意披散,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道经,目光却落在虚空之中。
他便是这大唐曾经的主人。
“主子。”
一名老太监悄无声息地跪在门外,声音压得极低。
“外头传来的消息……太子殿下受伤了。”
老者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
“伤了?”他的声音苍老而平静,“谁动的手?”
“顾长安。”
“哦。”
老者应了一声,翻过一页书,仿佛只是听说孙子摔了一跤摔破了皮。
“伤得如何?”
“具体……不清楚。只知道流了不少血,是被抬回东宫的。不过……长公主那边已经把事情压下来了,对外说是偶感风寒,闭关祈福。”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这丫头,手脚倒是快。”
他合上书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晚,他派那三个老伙计去拦住陆行知,又请了人坐镇后院,并非是为了包庇太子,只是怕事态失控,怕陆行知真的把这天捅个窟窿。
太子李恒……
想起这个长孙,老者心中便是一阵烦闷。
当年大皇子早逝,如今的皇帝李彻本是闲散王爷,被硬生生推上那个位置。而这个李恒,更是矬子里拔将军。
“那孩子……也是被惯坏了。”
老者摇了摇头,并未深究“受伤”二字背后的深意。在他看来,有御医在,有长公主护着,只要没当场毙命,总归是能养回来的。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个人。
“那顾家的小子……胆子倒是大得很。”
老者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压满积雪的松枝。
那场风波,是他心头的一根刺。那对夫妇的死,虽说是世家逼宫,但他作为当时的皇帝,终究是点了头的。
这份愧疚,压了他这么多年。
如今,他们的儿子回来了。还带着那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小丫头。
“曦儿……”
老者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
“听说,她长得很像晴雪?”
“是。”门外的老太监低声道,“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
老者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帝王家……一笔糊涂账啊。”
皇帝李彻是个痴情种,这么多年守着苏晴雪,后宫形同虚设。苏晴雪因为当年的事,心结难解,身子骨一直不好。
如今曦儿回来了,若是能让那丫头进宫见见她娘,或许……晴雪的心病能好些?
“只要心病好了,身子养好了……”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哪怕再生一个皇子,也是来得及的。到时候,那个不成器的太子……废了也就废了吧。”
“罢了。”
老者挥了挥手。
“既然长公主已经处理干净了,那便这样吧。告诉外面那三个老伙计,不用拦着陆行知了,让他进来吧。这老东西,不见到我,是不会走的。”
“是。”
老太监退下。
老者整理了一下道袍,推开静室的门,走进了后院的一处梅林。
梅林深处,有一座小亭。
亭中,并无美酒佳肴,只有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僧人,正盘腿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
这僧人长得极为俊美,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不正经的烟火气。他没剃度,留着寸发,衣袍也不是僧袍,而是上好的蜀锦,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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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戒。”
老者走进亭子,也不客气,直接在对面坐下。
“又在画什么?”
被称为无戒的僧人头也不抬,依旧专注地在雪地上勾勒着。
“画鹅。”
“鹅?”老者看了一眼地上那乱七八糟的线条,“这分明是一只烧鸡。”
“心中有鹅,鸡也是鹅。心中有肉,素也是肉。”
无戒大师丢掉树枝,拍了拍手上的雪,笑嘻嘻地抬起头。
“你心静了吗?”
老者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静不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
“风从来没停过,是你自己非要把窗户打开。”
无戒大师伸了个懒腰,那一身蜀锦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扎眼。
“贫僧本来是答应你,若那陆行知或者苏长河硬闯,便替你挡上一挡。如今看来,是用不着贫僧出手了。”
“是啊,不用了。”
老者看着满园的梅花,眼神有些恍惚。
“那两个孩子……都到京城了。”
“你想见?”无戒挑眉。
“想见。”老者点头,随即又苦笑摇头,“又不敢见。我没脸见顾家的后人,也没脸见曦儿。”
“矫情。”
无戒大师毫不客气地评价道。
“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你这皇帝当退了,心却还没退干净。”
老者被骂了也不恼,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坛陈年好酒,放在桌上。
“无戒。”
“嗯?”
“你帮我个忙。”
“不帮。”无戒拒绝得干脆利落,“贫僧还要赶着回去给我那宝贝徒弟做饭。那丫头嘴刁,晚了又要闹腾。”
“这坛酒归你。”
无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在酒坛上停留了一瞬,有些松动。
“帮我去看看那两个孩子。”
老者看着那坛酒,声音幽幽,透着一股英雄迟暮的无力感。
“我这身份,若是贸然召见,怕是会把他们吓跑。”
他看着无戒,眼神变得郑重。
“你去帮我看看。看看那小子的心性如何,能不能……托付大事。再看看那丫头,过得好不好。”
“若是你觉得时机合适,若是你觉得……那小子值得。”
老者顿了顿,将选择权交了出去。
“你便带他们来见我。若是觉得不合适……那便罢了。就当是,从未有过这回事。”
无戒看了一眼那坛酒,又看了一眼老者那双充满矛盾与期盼的眼睛。
终于,他伸手一把抓过酒坛,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大口。
“哈——好酒!”
他擦了擦嘴角,眯着眼,看向皇城的方向。
“顾长安……”
“那个让老天师散了三花聚顶的小子?”
无戒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期待。
“有点意思。”
他站起身,大袖一挥,踏雪而去,丝毫没有对皇权的敬畏。
“行吧。看在酒的份上,贫僧有空就去溜达溜达。”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带不带人来,什么时候带,贫僧说了算。”
“走了!徒弟还在家等着我呢!”
风雪中,白衣僧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偈语,在梅林间回荡。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若无金刚怒目力,莫做菩萨低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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