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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南郊,慈恩寺。

    大雪初霁,寺内的钟声悠远厚重,穿透了层层松柏,回荡在空寂的山门之间。

    禅房内,地龙烧得极暖,却并未驱散那股子清冷孤寂的檀香味。

    一位身着素色居士服的女子,正跪坐在蒲团之上。她手中持着一串紫檀佛珠,面前摆着一张宣纸,正提笔抄写着《心经》。

    女子的容貌极美,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于她,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在眉眼间沉淀出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与雍容。

    “吱呀——”

    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寒风。

    一名身穿重甲、腰悬横刀的魁梧武将大步走入。他身上的积雪未化,带着一股肃杀的血气,但他进门后却立刻收敛了气息,单膝跪地,头盔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主子。”

    武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东郊官道出事了。太子殿下……被废了。”

    正在抄经的女子,笔尖微微一顿。

    一滴墨汁顺着笔锋滑落,在“色即是空”的“空”字上,晕染开一团漆黑的墨迹。

    “废了?”

    女子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问这一笔为何写歪了。

    “是。”武将额头冷汗直冒,“是被那个顾长安……用剑气断了……断了是非根。那老奴才也……当场暴毙。”

    “知道了。”

    女子重新提笔,并未换纸,而是继续在那个墨团旁写了下去。

    “不用说了。”

    武将一愣,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请罪和解释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那个废物,本就难当大任。”

    女子语气淡然,似乎谈论的并非大唐的储君,而是一个摔碎了茶碗的粗使下人。

    “性子阴狠却无大略,手段毒辣却无城府。若非当年……这位置也轮不到他坐。废了便废了吧,省得日后丢了李家的脸面。”

    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我让你查的另一件事呢?”

    武将连忙稳住心神,恭敬道:“查实了。跟在顾长安身边的那个少女……确系当年送出宫的那位小公主。”

    “真的是她啊……”

    女子终于停下了笔。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被白雪覆盖的枯枝,那双保养得宜的凤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回来了。”

    她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明意味的怜悯与嘲弄。

    “好不容易逃出了这个笼子,为什么还要回来呢?这京城的风雪,可比江南要冷得多。”

    “那……那个顾长安呢?”

    女子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宣纸上,语气随意。

    “查清楚了吗?”

    武将身躯一震,连忙答道:“查了。户籍、路引、过往经历,皆无破绽。确系当年翰林院编修顾谦之子,自幼体弱,后随父流放江南。”

    “顾谦……”

    闻言,女子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她的思绪,忽然飘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风雪夜。

    那时候,那对惊才绝艳的夫妇,被冠以“妖言惑众、动摇国本”的罪名,押赴刑场。

    她当时就坐在监斩的暖阁里,手里捧着一盏热茶,隔着珠帘,看着那个曾经在朝堂上侃侃而谈、试图改变这个世界的二人,被铁链锁住,形容枯槁。

    “我记得没错的话。”

    女子轻声自语。

    “那个女人被关在诏狱整整一年,受尽酷刑。她那身子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腹平坦,绝无身孕。”

    “顾长安今年十九……”

    女子在心里默默推算了一下时间。

    那个女人受刑之时,并未产子。而之前……之前她一直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忙着她夫婿的那个所谓的新政,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生下一个孩子并送走。

    “看来,确实不是那两个怪物的种。”

    女子轻轻舒了一口气,手中转动的佛珠也慢了下来。

    只要不是那两个人的血脉,那便不足为惧。

    至于什么顾谦之子……

    “顾谦……”她笑了笑,“当年那个只会跟在萧相身后,唯唯诺诺抄写文章的书呆子?他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

    “主子,此子不简单。”武将忍不住提醒道,“他在问道台上引动天象,又得老天师青睐,如今更是一剑废了太子……加上周怀安和陆行知……”

    “那又如何?”

    女子打断了他,声音清冷。

    “周怀安不过是个会写几篇锦绣文章、早年间靠着溜须拍马博得父皇欢心的腐儒罢了。”

    “陆行知?一介武夫。在这皇城之内,千军万马面前,大宗师也不过是稍微强壮一点的蝼蚁。能杀十人、百人,难道还能杀光这十万禁军?”

    她用毛笔沾了沾墨,在纸上写下一个“静”字。

    “至于老天师……”

    女子的笔锋微微一顿。

    “道法自然,那是方外之人的说辞。我大唐虽尊道,但更重佛法治心,儒术治世。他袁天罡再神,也只是个看星星的老道士。只要这李家的江山还姓李,他就翻不了天。”

    “那个顾长安……”

    女子淡淡地评价道。

    “不过是个机缘巧合,得了些许气运的幸运儿罢了。”

    “有点小聪明,也有点胆色。但在真正的权势面前,这些都是虚妄。”

    “这世间,除了皇权,其余皆是棋子。什么变法,什么格物,说到底,不过是当年父皇一时兴起,陪那两个人玩的一场游戏罢了。游戏结束了,也就该散场了。”

    “不用理会了。”

    女子将写好的《心经》拿起来,轻轻吹干墨迹。

    “既然太子废了,那这盘棋,换个下法就是。几个孩子打打闹闹,翻不起什么大浪。”

    “是。”武将恭敬应道,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那……接下来?”

    “快过年了。”

    女子放下经文,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冷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她却丝毫不觉得冷。

    “今年的春节庆典,还是让礼部好好操办。万国来朝,这是大唐的脸面,不能因为死了一个侍郎,废了一个太子,就乱了规矩。”

    “另外……”

    她看着漫天飞雪,忽然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

    “姓顾的人,倒是有趣。”

    “当年的顾振阳有趣,如今这个顾长安,也有趣。”

    “只希望……他能比他那个倒霉的本家,多活几年,多给这死气沉沉的京城,添点乐子。”

    她挥了挥手,示意武将退下。

    “去吧。盯着点,别让他们闹得太过火就行。”

    “是!”

    武将退去,房门重新关上。

    禅房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女子重新坐回蒲团上,闭上眼,敲响了面前的木鱼。

    “笃、笃、笃……”

    木鱼声在空旷的禅房里回荡,伴随着窗外的落雪声,一下一下,敲碎了这红尘万丈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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