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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朝闻道夕死可矣

    话音未落,顾长安一步踏出,身形踉跄,却直指右侧的经世台。

    那里,拓跋野还踩着算筹箱,满脸不屑。

    “拓跋野!你问地力有限,民欲无穷,何以足食?你答曰屯粮掠夺,以此为生存之道?”

    顾长安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如金石裂帛:“井底之蛙!你只知一家一户之温饱,可见过真正的苍生之苦?!”

    他举杯邀月,声音变得悲怆而苍凉,那是大唐人从未听过的沉郁顿挫: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短短十个字,如同一把利刃,瞬间撕开了盛世的表象,也撕碎了拓跋野那所谓的屯粮之道。

    你屯的粮,救得了你自己,救得了天下苍生吗?

    全场死寂。

    太子詹事李林甫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颤。这句诗,太狠,太准,直击经世之道的痛点。

    分配不均,才是很多乱世狼烟之起因!

    顾长安没有停。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仿佛看到了那个更加广阔,更加理想的天地。

    “既然地力有限,那便要心怀天下!何为经世?经世可不是算计那三瓜两枣!

    顾长安摇摇晃晃地提起酒坛,仰头又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滚落,像是一把火,烧穿了他刻意维持了多年的那层慵懒的躯壳。

    那一瞬间,无数纷杂的画面,借着酒劲,从他脑海深处那扇不愿开启的门里,汹涌而出。

    那是这几日在藏书阁翻阅旧档时,看到的触目惊心的文字。

    景平三年大旱,易子而食者,两千余户。

    景平五年,清流领袖张谏之死谏,触柱而亡,血溅金銮,满门流放。

    景平十年,北虏南下,屠城三座,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还有太多太多……

    这些,是史书上冰冷的墨迹。

    但在顾长安眼里,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一声声绝望的哀嚎。

    “人生如大梦一场……”

    顾长安心中惨笑。

    佛陀说要放下,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这满目的疮痍,这耳边的哭声,哪有那么容易放下?

    天上谈笑风生,谈的是局势,是利益。人间要的只是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愤怒,混合着酒精,直冲天灵盖。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轰!

    这几句诗一出,经世台上的裴玄浑身剧震,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一般,呆立当场。

    这哪里是在谈钱粮?这是在谈格局!

    拓跋野的屯粮求存,在这“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宏大愿景面前,瞬间变得渺小如尘埃,卑微如蝼蚁!

    “这是……何等的气魄……”公羊述猛地站起身,双手死死抓着栏杆,浑浊的老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顾长安身形一转,酒意更浓,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左侧的策论台上。

    萧溶月正冷冷地看着他,但那眼神深处,已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萧溶月。”

    顾长安直呼其名,醉眼朦胧中带着一丝悲悯。

    “你问人性善恶,礼法何存?你欲以严刑峻法束缚人心,以君权独尊压制万民?”

    顾长安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错了。”

    “那些清流死谏,那些义士赴死,难道是因为怕你的法?是因为贪你的利?”

    “治世之要,不在于你手中握着多锋利的刀,而在于……你这颗心里,装着多少人!”

    他一步步走向策论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跳上。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这一问,问住了谢云初,问住了萧溶月,也问住了在场所有的官员学子。

    既然进退皆忧,那读书人修身治国,究竟为了什么?

    顾长安猛地停下脚步,回首看向高台,目光如电,直视那位高高在上的北周公主,道出了那句足以让万世臣子汗颜的答案。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一刻,萧溶月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如遭重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她引以为傲的法家霸道,在这句先忧后乐的儒家至圣情怀面前,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阳,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转过身,顾长安目光落在了最远处,那座已经熄了灯火、败得最惨的兵戈台。

    远处,周芷正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他。

    “宇文成都。”

    顾长安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与肃杀。

    “你问为将者,当以胜为先,或以仁为重?你以屠城为胜,以杀戮为荣?”

    他拎着空酒坛,摇摇晃晃地走到兵戈台下。

    “你赢了沙盘,却输了兵道。”

    “你以为战争是什么?是棋子吗?是数字吗?”

    顾长安猛地将手中的空酒坛摔碎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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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战场的金戈铁马。

    顾长安从腰间,缓缓抽出了那柄从未出鞘的乌木长剑。剑身漆黑,却在他手中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龙吟。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这一句,瞬间将所有人拉回了那个烽火连天的沙场。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随着他的吟诵,一股惨烈而豪迈的铁血之气,从少年单薄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竟压得在场不少人都感到一阵窒息。

    顾长安剑指苍穹,眼中醉意朦胧,只剩下一片尸山血海后的苍凉。

    “你问胜负?我告诉你什么是胜负!”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死寂。

    彻底的死寂。

    这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道尽了战争最残酷的本质。

    超越了胜与仁的浅薄争论,直接站在了苍生的高度,俯视着所有的杀戮与功业。

    宇文成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握着刀的手在颤抖,第一次对自己坚守的胜者为王之道产生了动摇。

    顾长安收剑,身形摇摇欲坠。

    他已经回答了三个问题。

    经世之忧,策论之心,兵戈之叹。

    但他似乎还没说完。

    酒劲彻底上头,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天上的星辰仿佛都坠落了下来。

    他站在广场的最中央,也是最高处。

    夜风吹起他的长发,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漫漫长夜,拥抱这并不完美、却又充满希望的人间。

    “卫庄,你要问我的道?”

    “要问这天下的道?”

    “这,便是我给你们的……答案!”

    “为天地立心!”

    声如洪钟,震散了云层。

    “为生民立命!”

    气冲斗牛,压下了风声。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如同四道天雷,轰然劈在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炸得所有人灵魂战栗,头皮发麻!

    这不再是回答某个议题,这是在为整个读书人的脊梁,立下一座永恒的丰碑!

    不少夫子或是嘴唇哆嗦,或是老泪纵横,有的竟是不顾身份,对着场中的方向,深深一拜。

    “朝闻道……夕死可矣……”

    “此子……此子即是文道!”

    广场中央。

    顾长安喊完这最后一句,只觉得脑中那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所有的精气神,所有的酒意,所有的豪情,都在这一刻宣泄殆尽。

    那种极致的畅快过后,是无尽的虚无与疲惫,还有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眩晕。

    天旋地转。

    眼前的火光变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耳边的惊呼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先生!”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

    顾长安似乎看到了一个穿着裙子的少女,哭着向他奔来。

    “呵……”

    顾长安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意,手中长剑滑落。

    身子一软。

    在那万众瞩目、光芒万丈的巅峰时刻,如同一片燃尽的落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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