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报复,来得如此狠绝。
赵煦没有再施舍给梁惟简一个眼神。
他微微闭目,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积蓄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眼中的锐利一闪而过。
“传我口谕,”
他缓缓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着内侍押班梁从政,即刻接任梁惟简所遗职务,管御药院及内东门司一应事务。”
张茂则躬身:“是。”
“即刻起,封锁宫门,无我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对外……”
赵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放出消息,就说我……突发急症,病势沉重,需要静养,暂免朝会,一应政务,由枢密院与政事堂诸位相公先行商议处置。”
张茂则心领神会:“奴婢明白。”
“还有,”赵煦的目光扫过殿内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又看向殿外无边的黑夜,
“给我仔细地查!彻查内宫!
所有可能与梁惟简、与赵颢有牵连的内侍、宫女、护卫,所有近来行迹可疑、接触过御药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给我细细地筛!
有丝毫嫌疑,不必请示,立刻诛杀!!”
“是!”
张茂则深深躬身,他知道,一场针对宫廷内部的血腥清洗,即将开始。
今夜,恐怕有很多人要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宫阙之中。
命令下达完毕,张茂则指挥着殿内的宦官将面如死灰的梁惟简拖走,又将那几具尸体也迅速清理出去。
他们动作极快,片刻之后,殿内便恢复了整洁,血腥气也被香炉中升起的龙涎香掩盖下去,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被轻轻关上。
偌大的福宁殿,终于只剩下赵煦一人。
他依旧端坐在御座上,挺直的脊背慢慢松懈下来,像是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重重地靠向椅背。
直到这时,他才允许自己脸上露出一丝后怕。
冷汗,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内衫,此刻凉飕飕地贴在背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掌心一片湿冷。
“好险……真是好险……”
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若不是自己这些年,暗中培养心腹;若不是自己始终对那位皇叔存着一份戒心,对宫廷防范从未真正松懈;若不是今夜暗卫提前察觉了那伙人……此刻躺在那里的,恐怕就是自己这个皇帝了!
就算不死,那药石罔效的“隐疾”,也足以彻底毁掉自己,毁掉大宋的未来。
想到赵颢,自己的亲叔叔,赵煦眼中是一片冰寒的杀意。
“我的好叔叔……为什么?为什么要一次次把事情做绝?
父皇走得早,祖母(高滔滔)垂帘,你便蠢蠢欲动。
祖母殡天,我亲政,你表面恭顺,背地里小动作不断。
我念在血脉亲情,一次次容忍,一次次敲打,希望你能安分一点……可你呢?你竟然勾结内宦,给我下这等绝户的毒药!
你就这么想要这个皇位!?”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阵疼痛,却比不上心中的痛楚。
“我真的不想杀你……我真的……不想杀你……可是,你为什么要逼我?
为什么要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
他想起了那位皇叔祖,汝南郡王赵宗兴。
在他登基至今,给予他很多支持,也曾多次暗中化解他与赵颢之间的一些冲突,劝他要顾全大局,要给予赵颢改过的机会,言及皇室血脉不宜相残。
上一次,赵颢勾结慕容博霍乱京师,正是因为皇叔祖的劝阻,让他最终没有下狠手。
“皇叔祖……”赵煦喃喃道,眼神复杂,
“您历经三朝,见惯了风雨,或许……您是太念旧情,心太软了。”
他缓缓摇头,“您总说,给他机会,勿要手足相残,令亲者痛仇者快……可您看看,我的心软,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他变本加厉,换来了他想要我的命,绝我的子嗣!”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却更加坚定,带着一种决绝:
“皇叔祖,您老了。您的时代,该歇歇了。
您的顾全大局,在这你死我活的权力场上,是行不通的。
我的心……不能像您那样软。
我要坐稳这江山,我要扫除积弊,我要北伐燕云,做千古圣君……我就必须心狠!
必须铲除一切威胁,哪怕……是血脉至亲!”
他对赵宗兴,有感激,有倚重,但在此刻,更多的是对他和稀泥的不满,以及一种想要摆脱其影响的念头。
赵宗兴掌握着皇城司,知道太多秘密,影响力深不可测,他若一直心软,可能会成为自己彻底清除赵颢一党的绊脚石。
“皇叔祖……别怪我。”
赵煦闭上眼,仿佛在向那位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无声宣告,“为了大宋,为了我的皇图霸业,有些事,必须由我来做。有些心,必须狠下来。”
片刻的静默后,他再次睁开眼。
“庆弟……”
他轻轻唤了一声,想起那个却从小一起长大,文武双全,最得他信任的弟弟。
“你在东南,事情办得如何了?快些解决吧……快些回来。
东京……需要你。我……需要你回来帮我。”
无锡城,万籁俱寂。
雪后的深夜,寒气似乎能渗透砖石,浸入骨髓。
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内。
赵和庆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一股强烈的不安与心悸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冷汗浸湿了中衣。
他倏地坐起身,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
“唔……庆哥哥?”身旁传来宋青丝带着浓浓睡意的呢喃。
她似乎被他的动作惊扰,迷迷糊糊地靠过来,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声音含糊而关切,“怎么了?做噩梦了?”
感受到身边美人的的温暖与依赖,赵和庆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翻涌的不安感。
他深吸一口气道:“没事……只是突然醒了。可能是……白天思虑过多。”
他轻轻拍了拍环在腰间的手,示意她安心。
真的没事吗?赵和庆自己都不信。
那股不安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强烈,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人即将离他而去。
重要的……人?
电光石火间,他脑中猛然闪过张灵玉日前的话语——“家师接到老王爷的传讯,故而赶到江南,随时支援殿主对付玄冥教。”
老爷子!是老爷子!
张灵玉当时说的是,老爷子因“北方变故”无法脱身,才转而请动龙虎山张天师南下助阵。
北方变故?什么变故能牵绊住老爷子那样的人物?
难道……难道是东京出事了?老爷子他……
“老爷子……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江南雪夜更冷。
他从小被赵宗兴抚养教导,老爷子对他恩重如山。
若老爷子真有闪失……他简直不敢想象。
再也无法安坐,赵和庆轻轻掰开宋青丝的手臂。
他掀开被子,赤足下地,摸索着抓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披上,慢慢走到窗边。
“吱呀——”
他推开紧闭的窗户。
一股寒风立刻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暖意和他心头的燥热。
窗外,雪早已停了。
天地间一片银白,月光被云层遮掩大半,只有微弱的清辉洒在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朦胧的冷光。
远处的屋顶、近处的街巷、光秃秃的树梢,全都覆盖着一层白雪。
这静谧的雪夜美景,却无法抚平赵和庆心头的惊涛骇浪。
那不详的预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这无边的寂静中被放大。
“庆哥哥?”
身后传来宋青丝的声音,比刚才清醒了许多。
赵和庆猛地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开窗的动静惊动了她。
他连忙关上窗户,转身快步走回床边。
宋青丝已经坐起身来,一双美眸看着他,眼中满是关切:
“庆哥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伸手想要探他的额头。
赵和庆握住她的小手,放在掌心暖了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真的没事,青丝。
只是突然想到一些要紧的事,需要立刻去处理一下。
你继续睡,不用等我。”
宋青丝如何听不出他声音里的焦虑?她反握住他的手,担忧道:
“这么晚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什么事不能等天亮再说?
庆哥哥,你别吓我,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看着她眼中的关切,赵和庆心中一软,知道瞒不过她,但又不能将心中的预感说出,以免徒增她的忧虑。
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低声道:
“别担心,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我需要立刻给东京那边传个讯,提醒一些事情。”
宋青丝不再多问,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
“那……你小心些。路上注意安全。我……我等你回来。”
“嗯。”赵和庆心中暖流涌动,点了点头,“你快躺下,别着凉。我很快回来。”
他不再耽搁,迅速穿戴好。
走到门边,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宋青丝依言躺下,却仍睁着眼睛望着他,便冲她安抚地笑了笑,轻轻带上了房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他轻微的脚步声。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下了楼,从后门闪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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