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47区的研究室比林墨想象的要大。
与其说是研究室，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综合实验室。进门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缓冲间，配有基础的清洁和消毒设备。穿过一道气密门，才是主研究室。
主空间呈长方形，挑高约五米。左侧是一整面墙的魂导器操作台和嵌入式光幕，右侧则是数个不同功能的隔离工作舱——从标准的魂导器组装台，到小型的能量反应测试皿，一应俱全。最里侧甚至还有一个袖珍的活体样本观察区，不过此刻空着。
房间中央，悬浮着一个立体的深塔内部结构全息投影，微微发光，缓慢旋转。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臭氧和金属混合的气味，那是高端魂导器设备运转时的特有气息。通风系统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维持着恒温恒湿的环境。
这里的一切都崭新、精密、高效，却也冰冷，缺少“人”的气息。
白夜已经在里面了。
她站在中央操控台前，背对着门口，正在调试着什么。听到气密门滑开的声音，她转过身。
还是那身深蓝色的助手制服，银色的短发利落，脸上的表情比前几天在“界膜之间”外等候时，似乎更严肃了一些。但当她看到林墨走进来时，眼中还是闪过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看来修复舱的效果不错。”白夜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但林墨能听出那下面的一丝关切，“感觉完全恢复了吗？”
“嗯。”林墨点点头，走进主研究室，环顾四周，“这里……比我想象的好。”
“这是‘界膜之间’项目二级研究员的标配实验室。”白夜解释道，“设备权限我已经帮你初步激活了，操作指南都在那边的主光幕里。不过，你目前能访问的数据库和调用的大部分材料，都需要博士或者我的二级权限辅助审批。”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按照博士的指示，在你通过试用期考核前，我将担任你的助手，同时……负责你的安全监督，以及部分研究进度的协调。”
助手兼监管员。
林墨听懂了这层意思。他并不意外。在展示了那样的“异常”之后，深塔不可能让他完全自由行动。
“我明白。”林墨说，“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博士说，先写报告。”
“报告模板已经发到你的个人终端了。”白夜指了指操作台旁边一个嵌在桌面上的扁平终端设备，“你需要详细记录在‘07’激活期间的所有主观感知，尽可能具体。这部分没有固定格式，但要求绝对真实，任何细节都可能有价值。”
“写完报告之后呢？”林墨走到操作台前，伸手触碰终端。光幕亮起，显示出深塔内部通讯界面，一份标注着“待完成”的文档正闪烁着。
“之后，博士会根据你的报告，以及档案馆那边可能反馈的更多信息，制定你初步的研究方向。”白夜走到他身侧，“在你正式获得独立研究课题前，你需要完成一系列基础培训和知识补充，主要是关于‘异界遗物’的基础分类学、能量特征分析、以及深塔的安全规程——特别是接触‘遗物’时的防护与应急流程。”
她的语气很公事公办，但林墨注意到，她在说“接触‘遗物’”时，语气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一瞬。
“我不会再擅自接触任何‘遗物’了。”林墨看着光幕，轻声说，“至少，在我弄清楚我灵魂里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之前。”
白夜沉默了一下。
“林墨。”她忽然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研究员”或“你”，“在‘界膜之间’里，你差点死了。”
“我知道。”
“你看到的那些东西……‘归零’，‘初始’，还有那个符号……”白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不确定的犹豫，“它们让你感到害怕吗？”
林墨转过头，看向白夜。
她的眼睛很清澈，里面映着光幕的微光，还有一丝清晰的担忧。那不是监管员对观察目标的担忧，更像是……同行者对陷入未知迷雾同伴的担忧。
“害怕？”林墨想了想，然后缓缓摇头，“不完全是。更多的是……困惑。还有责任。”
“责任？”
“那个符号在我灵魂里。‘07’因为它而‘卡住’。‘归零将至’的警告，可能也和它有关。”林墨的视线投向虚无的前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黑白交织的光，“这些东西找上了我，或者，是我不知为何承载了它们。那么，我就有责任去弄明白——它们是什么，从哪来，想告诉我什么，或者……想让我做什么。”
他顿了顿，看向白夜：“而且，你也听到了，‘归零将至’。如果那真的是一种警告，关乎到这个世界……或者更多世界的存续，那么，仅仅因为害怕就转身离开，假装一切都没发生，是正确的选择吗？”
白夜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林墨，看着他眼中那种混合着年轻人锐气与某种超乎年龄的沉静的光芒。这种光芒，她在许多深塔的天才研究员眼中都见过——那是对未知领域不顾一切的探求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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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林墨的眼神里，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东西。
一种近乎“使命”的重量。
“你说得对。”最终，白夜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线条稍微柔和了一些，“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尤其是在深塔，直面未知是我们的职责。但是……”
她向前一步，目光直视林墨：“下一次，再有任何异常，无论多微小，在行动之前，告诉我。或者告诉博士。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林墨。‘蜂巢’是一个整体，我们有规程，有经验，有应对意外的手段。独自逞强，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她的语气很认真，甚至有些严厉。
但林墨听出了其中的好意。
“我会的。”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白夜。”
白夜似乎不太习惯这种直白的感谢，她微微偏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操作台的边缘。
“好了，你先写报告吧。报告要求七十二小时内提交，但你最好在四十八小时内完成初稿，预留修改时间。”她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我就在隔壁的分析室，有任何技术问题或者需要调用额外资料，随时叫我。”
“嗯。”
白夜转身，朝着研究室另一侧的小门走去，那是通往她个人分析室的入口。走到门口时，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轻声说了一句：
“欢迎加入‘蜂巢’，林墨研究员。”
然后，门轻轻滑开，又在她身后合拢。
研究室里恢复了安静。
只有设备运转的微弱声音，以及中央全息投影缓慢旋转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磁悬浮嗡鸣。
林墨在操作台前坐下，调出报告文档。
光幕上，是格式严谨的表格和空白填写区：时间、地点、目标物编号、事件经过描述、主观感知记录（视觉/听觉/触觉/魂力感应/灵魂波动）、后续身体反应……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回忆。
将那些破碎的、充满冲击力的画面和声音，转化为尽可能客观、精准的文字描述。
他写下了“07”表面符文亮起时的能量质感，写下了“清道夫”零号传来的、冰冷的恐惧与狂喜，写下了那些直接响彻在灵魂中的词语——“异界遗物”、“净化协议”、“污染”、“归零将至”……
写下了那个从碎片核心浮现的、模糊的、不断坍塌又重建的发光几何体。
最后，他写下了出现在自己意识中的，那个清晰的、黑白双色交织循环的符号。
在描述这个符号时，他停顿了很久。
最终，他避开了直接提及自己灵魂深处存在对应印记的事实，而是这样写道：
“在几何体出现并传达‘归零将至’信息的同时，实验员（本人）的意识中自发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环状符号意象，其特征为黑白双色交织，结构循环。该意象的出现可能与‘07’的能量冲击及信息灌注有关，具体成因不明。”
他尽可能让描述显得像是受到外部刺激后产生的幻觉或信息干扰，而非源自自身。
这不算完全的谎言，但也不是全部的真相。
在深塔，在“蜂巢”，在博士和白夜的注视下，他需要保留一些底牌。尤其是当档案馆的反馈都指向“深渊级”和“禁忌图腾”的时候。
【宿主，你这样写……没问题吗？】小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点担心。
【只能这样。】林墨在意识中回应，【直接说出符号在我灵魂里，风险太大。博士或许已经有所猜测，档案馆的‘沉默者’可能也从灵魂拓印中看到了模糊影像。但只要我不主动承认，他们就无法完全确定。这能为我争取一些时间和空间。】
【好吧……你说得对。】小光叹了口气，【不过，那个‘07’提到的‘归零将至’……我刚刚又翻了一遍我的数据库，真的没有任何直接记录。但是，在几个关于‘文明周期’和‘维度稳定性’的理论模型边缘注释里，提到了类似‘重置’、‘递归’的概念。都是猜想，没有实证。】
【先记录下来。】林墨道，【所有信息，哪怕再零碎，都可能有用。】
他继续撰写报告，补充细节，调整措辞。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写完最后一个部分，正准备检查一遍时，研究室的通讯终端忽然响起了请求接入的提示音。
不是内部通讯的铃声，而是一种更柔和、带着某种韵律的嗡鸣。
林墨抬起头，看向光幕。
通讯请求的界面上，显示着一个他未曾见过的代号：
【访客权限：外联部 · 特使（临时）】
【代号：青鸟】
【申请事由：非正式交流/ 信息传达】
外联部？特使？
林墨微微皱眉。他刚正式加入“蜂巢”，报告还没写完，怎么会有外联部的人找上门？还是“特使”？
他看了一眼白夜分析室的门，门紧闭着，里面没有动静。
犹豫了一下，他接通了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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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B-47区研究室，研究员林墨。”他对着通讯器说道。
光幕上没有出现影像，只有声音传来。
是一个女性的声音。
音色清澈，语调温和，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放松的、恰到好处的亲和力。
“林墨研究员，下午好。冒昧打扰，我是外联部的‘青鸟’。此次联络未经过‘蜂巢’主管报备，属于非正式的信息交流，希望没有影响你的工作。”
她的用词礼貌而周到。
“请问有什么事？”林墨保持着谨慎。深塔内部部门众多，关系错综复杂，他初来乍到，不宜与不明来意者深交。
“两件事。”青鸟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语速稍微加快了一点，“第一，代表外联部，对你正式加入‘界膜之间’项目组表示祝贺。我们关注所有有潜力的新人，尤其是像你这样……具有独特研究视角的。”
独特的……研究视角？
林墨心中一动。是指他能唤醒“07”？还是指他灵魂符号引发的异常？
“谢谢。”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第二，”青鸟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外联部近期在整理一些来自大陆各方的、零散的古老传说和民间记录时，注意到一些有趣的碎片信息。其中一部分，涉及‘黑与白的循环’、‘双生的天使’、以及‘世界呼吸的暂停’这样的隐喻性描述。这些信息不成体系，来源也模糊不清，通常不会被纳入正式档案。”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林墨的反应。
林墨的心跳微微加快，但声音依旧平稳：“所以呢？”
“所以，我们认为，这些边缘信息或许对你目前可能感兴趣的某些……‘符号学’或‘古老隐喻’研究，能提供一点不一样的视角。”青鸟的语气带着一种无害的、乐于提供帮助的意味，“当然，这些信息未经严格考证，仅供参考。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将整理好的摘要发到你的保密终端。”
这是一个试探。
也是一个诱饵。
对方在暗示，他们知道林墨可能对“黑白符号”感兴趣，并且手头有一些非官方的、可能避开档案馆严格审查的“边缘信息”。
代价呢？外联部想要什么？
“我需要付出什么？”林墨直接问道。
通讯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很轻，但很清晰。
“林墨研究员很敏锐。”青鸟说，“外联部的职责是沟通内外，收集信息，评估趋势。我们不需要你付出什么实质的东西。只是希望，在未来，如果你在研究中有任何可能影响深塔与外部势力关系、或者涉及某些‘敏感历史’的发现时，能够……提前知会我们一声。让我们有所准备，更好地履行协调与风险评估的职责。”
提前知会。
换句话说，在向博士或档案馆正式报告前，先给他们透个风。
这是要在他身边埋下一根线，一个信息渠道。
林墨沉默着。
外联部……他们似乎对“界膜之间”的项目，对“异界遗物”，甚至对他这个新人，都有着自己的盘算和兴趣。
拒绝？可能会错过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信息，也可能无形中得罪一个深塔内部的实权部门。
接受？就意味着一定程度上，要和他们绑在一起，违背博士可能要求的“信息隔离”。
【宿主，这个‘青鸟’不简单。】小光的声音响起，带着警惕，【她的话术很高明，提供的‘帮助’看似无害，但那个‘提前知会’的要求，等于让你默认成为他们的信息源之一。】
【我知道。】林墨在意识里回应，【但她说那些关于‘黑白循环’、‘世界呼吸暂停’的信息……很可能真的和‘归零’警告，或者我灵魂里的符号有关。档案馆的反馈里也提到了‘第一次呼吸暂停’。】
他需要信息。任何可能解开谜团的信息。
几秒钟的权衡后，林墨做出了决定。
“感谢外联部的关注和信息提供。”他开口，语气平静，“作为新人研究员，我对任何可能拓宽研究视野的资料都持开放态度。摘要可以发给我，我会在合适的学术范围内参考。至于未来的发现……”
他刻意停顿，然后继续说道：“作为‘界膜之间’的项目成员，我的所有研究进展和发现，都将严格按照项目规程和深塔保密条例进行处理与上报。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没有直接答应“提前知会”，但也没有把话完全说死。接受了信息，但划清了在“规程”内行事的底线。
通讯那头安静了片刻。
然后，青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温和，听不出失望还是赞许。
“很谨慎的回答。我明白了。”她说，“摘要稍后会发送到你的终端。那么，不打扰你工作了，林墨研究员。期待你未来的成果。”
通讯中断。
光幕恢复成待机界面。
几秒后，一份标注着【外联部·边缘信息摘要（非密）】的文档，出现在了林墨的待接收文件列表中。
林墨没有立刻点开。
他坐在操作台前，看着那份文档的图标，手指在台面上轻轻敲击着。
深塔内部，果然不是铁板一块。
“界膜之间”、档案馆、外联部……甚至可能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派系或势力，都在关注着“异界遗物”，关注着“归零”的警告，现在……也开始关注他了。
而他灵魂深处的符号，就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
涟漪，正在一圈圈扩散开来。
吸引着各方的目光，也搅动着水下的暗流。
他点开了那份“边缘信息摘要”。
光幕上，罗列着十几条简短、模糊、出处不明的记述片段。有些像是古老歌谣的残句，有些像是部落萨满的呓语，还有些像是破损石碑上的刻文摹本。
其中一条，吸引了他的目光：
“当黑与白的羽翼不再纷争，当天使的眼泪滴落于最初的环，世界的呼吸将再次停滞，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判决。——《失落的纪元·残章》，来源：东部海岸某渔村古老祭祀祷文片段（记录于大陆历年，真实性存疑）”
黑与白的羽翼……
天使的眼泪……
最初的环……
世界的呼吸停滞……
林墨凝视着这些破碎的诗句，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
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古老隐喻，与他灵魂中的符号，与“07”的警告，与档案馆提及的“第一次呼吸暂停”……
似乎正在隐约勾勒出某个庞大、古老、而令人不安的轮廓。
就在这时，分析室的门滑开了。
白夜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她看到林墨正对着光幕出神，眉头微蹙。
“怎么了？报告写完了？”
林墨迅速关掉了那份摘要文档，切换回报告界面。
“快写完了。”他转过头，“刚刚……外联部有个叫‘青鸟’的特使联系了我。”
白夜的脚步瞬间停住。
她的表情，在听到“青鸟”这个代号的刹那，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冰冷。
“她找你做什么？”白夜的声音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戒备。
“说是一些边缘信息摘要，可能对我的研究有帮助。”林墨如实说道，同时观察着白夜的反应。
白夜走到操作台前，目光锐利地看着林墨：“你接受了？”
“我接受了摘要，但明确表示一切研究将按规程上报。”林墨回答。
白夜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凝重地说道：
“林墨，听着。外联部……尤其是‘青鸟’，他们和你，和‘界膜之间’，不是一路人。”
“他们的首要职责是‘平衡’和‘风险控制’。为了所谓的‘整体利益’和‘稳定’，他们可以牺牲很多东西，包括某个项目，或者……某个研究员。”
“博士不喜欢他们介入‘蜂巢’的事务。以后，如果再收到他们的任何联系，或者任何‘信息援助’，第一时间告诉我，或者直接告诉博士。”
她的警告意味非常明确。
林墨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看来，深塔内部的暗流，比他感知到的，还要湍急。
而他，似乎正被缓缓推向漩涡的中心。
他再次看向光幕上那份完成的报告。
然后，点击了提交。
报告化作一道数据流，流向“蜂巢”主管——博士的终端。
也流向未知的、等待着这份报告的各方视线。
他的研究，他的探索，他追寻答案的路——
正式开始了。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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