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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思想的瘟疫

    雨没有停。

    从白岩镇一路向南,这该死的雨水就像是天空溃烂流出的脓液,粘稠、冰冷,带着一股洗不净的铁锈味。

    灰岭,这座坐落在王国边境与内陆交界处的矿业重镇,此刻就像一头垂死的巨兽,趴在泥泞的雨幕中苟延残喘。

    没有炊烟。

    明明是晚饭时间,这座拥有上千人口的镇子却死一般寂静。只有雨点砸在屋顶黑瓦上的噼啪声,像是在给这压抑的沉默伴奏。

    “有点不对劲。”

    塞拉斯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游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那双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清蚊子翅膀的眼睛,此刻却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隙。

    “太安静了。”

    他指了指镇口那座原本应该用来防御野兽的了望塔。

    上面没有人。

    不仅没有人,连火把都没点。那黑洞洞的塔楼就像是一只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凯兰没有说话。

    他只是把斗篷的兜帽压得更低了一些,那枚伊琳娜送给他的水晶护符贴在胸口,传来一丝微弱却恒定的温热。但这丝温度,并没有驱散他心头那种黏腻的不安感。

    这种不安,比面对沃拉克的百万亡骨大军时还要强烈。

    因为那是明刀明枪的恶意。

    而这里……

    “进去看看。”

    凯兰翻身下马,靴子踩进没过脚踝的泥浆里。他没有拔剑,甚至刻意收敛了身上那种属于强者的气息,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落魄旅人。

    镇子的大门敞开着。

    原本应该守在那里的卫兵不见踪影,只有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趴在泥水里撕咬着什么东西。

    塞拉斯走过去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

    那是一只手臂。

    穿着半截染血的袖子,袖口上还绣着灰岭治安队的徽章。

    “死了很久了。”塞拉斯蹲下身,用匕首拨弄了一下那截断肢,“切口很乱,不是刀伤,像是……被什么钝器活生生砸断的。”

    “怪物袭击?”凯兰问。

    “不。”

    塞拉斯站起身,目光扫向街道两旁那些紧闭的门窗。每一扇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一双窥视的眼睛。

    “如果是怪物,尸体不会只剩下这一截。而且……”

    游侠冷笑了一声,指了指那两只还在争抢腐肉的野狗。

    “如果是怪物来了,这两条畜生早就夹着尾巴跑了,哪还有胆子在这儿开饭?”

    凯兰点了点头。

    他也感觉到了。

    空气中没有硫磺味,没有腐臭味,也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魔力波动。

    这里很干净。

    干净得只有人心腐烂的味道。

    “救……救命……”

    一声微弱的呼救,突兀地打破了雨夜的死寂。

    声音是从镇中心的广场方向传来的。

    凯兰和塞拉斯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动了。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中拉出两道残影,如同猎豹般冲向声音的源头。

    广场上。

    一堆还没完全熄灭的篝火在雨水中冒着青烟。

    在那堆湿漉漉的灰烬旁,围着一圈人。

    足足有上百人。

    他们穿着矿工的粗布衣服,手里拿着铁镐、铲子,甚至还有擀面杖。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而在人群中央。

    一个穿着治安官制服的中年男人,正被绑在一根拴马桩上。

    他浑身是血,一条腿呈现出诡异的扭曲角度——显然,那截喂狗的手臂并不属于他,但他现在的状况也离死不远了。

    “水……给我口水……”

    治安官呻吟着,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没有人动。

    上百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正在被太阳晒干的蚯蚓。

    “让开。”

    凯兰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进去。

    人群骚动了一下,有人想要阻拦,但在接触到那个灰袍人冰冷的目光后,又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凯兰走到拴马桩前,掏出水袋,凑到治安官嘴边。

    “别……别喝……”

    治安官并没有喝水,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抓住了凯兰的袖子。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倒映着某种巨大的恐惧。

    “那是……是要收费的……”

    凯兰的手僵住了。

    “收费?”

    “喝一口水,一枚银币。”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一个身材干瘦、脸上长着一颗黑痣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攥着两个铁蛋,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这是灰岭现在的规矩。”

    男人瞥了凯兰一眼,目光在他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行囊上停留了一瞬,眼里的贪婪一闪而逝。

    “外乡人,这里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没有免费的水。你想救他?可以。先替他把账结了。”

    “你是谁?”塞拉斯抱着双臂,站在凯兰身后,手指轻轻敲击着刀柄。

    “我是谁不重要。”

    黑痣男人耸了耸肩,“重要的是,大家推选我来维护这里的‘公平’。”

    “公平?”

    凯兰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治安官,“把他打成这样,绑在这里示众,这就是你们的公平?”

    “当然。”

    黑痣男人指了指治安官。

    “这家伙,以前仗着自己是治安官,总是管东管西。王都发了救济粮,他非要按人头分,说什么‘老弱病残优先’。呸!”

    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凭什么?老子的力气大,老子抢到的就该是老子的!凭什么要分给那些快死的老东西?这是对强者的剥削!”

    “对!就是剥削!”

    人群中有人附和起来。

    “上周我家着火了,这混蛋居然强征我去救火!那是隔壁老王家的房子,关我屁事?烧死了是他倒霉,凭什么让我冒生命危险?”

    “就是!他还想收缴我们的武器,说什么为了治安!那是限制我们的自由!”

    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那些原本麻木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种扭曲的狂热。

    他们不是被魔法控制了。

    他们是被说服了。

    被那种名为“绝对利己”的逻辑,彻底说服了。

    凯兰感到一阵荒谬。

    他看着这些面孔。他们中有老实巴肯的矿工,有系着围裙的家庭主妇,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

    他们原本或许是善良的。

    但现在,在那层“自由”的伪装下,人性中最丑陋、最自私的那一面,被无限放大了。

    “所以你们就把他废了?”凯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们只是在拿回属于我们的权利。”

    黑痣男人摊开手,一脸无辜。

    “德雷克大人的信使说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国王。既然是国王,那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家伙想用那套过时的道德来绑架我们,那就是我们的敌人。”

    “信使……”

    凯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广场角落里一座废弃的神像基座。

    在那基座上,原本属于丰收女神的雕像已经被砸碎了。取而代之的,是用黑色的油漆涂鸦出来的一个巨大图案:

    一把断裂的剑,刺破了皇冠。

    又是这个。

    思想的瘟疫,已经流毒至此。

    “把他放了。”

    凯兰转过身,直视着黑痣男人,“现在。”

    “哟?想硬来?”

    黑痣男人怪笑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哗啦。

    周围的上百名镇民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铁镐、铲子、菜刀……这些原本用来生产的工具,此刻全都变成了凶器。

    “外乡人,看清楚了。”

    黑痣男人躲在人群后面,声音变得阴毒起来。

    “这里是一百多个人。是一百多个刚刚尝到了自由滋味、不想再被任何人管束的‘国王’。你那把剑再快,能砍几个?”

    “而且……”

    男人指了指凯兰。

    “看你的打扮,像个好人。好人是不会对平民动手的,对吧?”

    这是一句绝杀。

    他看准了凯兰的底线。

    如果是沃拉克的亡灵,凯兰会毫不犹豫地净化。如果是审判庭的刽子手,凯兰会毫不留情地斩杀。

    但面对这些被蛊惑的平民,面对这些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

    那个“守护者”的誓言,反而成了束缚他的锁链。

    凯兰的手握住了剑柄。

    但他的拇指死死顶着剑锷,没有让那抹寒光出鞘。

    雨越下越大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憋屈的火。

    这正是德雷克想要看到的。

    他在嘲笑。

    他在通过这几百双贪婪的眼睛,看着凯兰陷入道德的困境。

    “这就难办了啊……”

    塞拉斯叹了口气。

    他走到凯兰身边,背靠着背。

    “老大,讲道理是没用的。这帮人的脑子已经坏掉了。在他们看来,善良就是愚蠢,牺牲就是吃亏。你越是表现得高尚,他们越是觉得你好欺负。”

    “我知道。”凯兰低声说。

    “那怎么办?杀出去?”

    “不。”

    凯兰松开了剑柄。

    他解下了背上的行囊,随手扔在满是泥浆的地上。

    “既然他们讲‘生意’,讲‘代价’。”

    凯兰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眸子里,原本的神圣与悲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几分匪气的冷酷。

    “那我们就跟他们谈谈生意。”

    他向前迈了一步。

    身上的灰色斗篷无风自动,一股属于钻石级强者的威压,不再刻意收敛,而是像一座大山般轰然砸下。

    噗通!

    离得最近的几个矿工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泥水里。

    “你……你想干什么?”黑痣男人的脸色变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巨龙盯上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买他的命。”

    凯兰指了指那个治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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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没钱。”

    他缓缓拔出了长剑。

    那不是光耀战锤,只是一把普通的精钢长剑。但在凯兰的手中,这把剑却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龙吟。

    “我用这把剑付账。”

    “规矩是强者制定的,对吧?”

    凯兰模仿着黑痣刚才的语气,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现在,我的拳头比你们所有人都大。所以我的规矩,就是这里的规矩。”

    “我的规矩很简单。”

    凯兰手腕一抖,剑锋划破雨幕,精准地削断了那个黑痣男人手中的铁胆。

    铛!

    两半铁球掉在地上,切口平滑如镜。

    “要么放人。”

    “要么……”

    凯兰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我就像你们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你们。”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那些刚才还叫嚣着“自由”和“权利”的镇民,此刻全都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他们并不傻。

    德雷克教给了他们自私,教给了他们贪婪。

    但也教会了他们最重要的一课:

    欺软怕硬。

    当面对一个愿意讲道理的好人时,他们是贪得无厌的饿狼。

    但当面对一个比他们更横、更不讲理的暴徒时,他们瞬间变回了温顺的绵羊。

    “放……放人……”

    黑痣男人哆嗦着,双腿之间渗出了一滩温热的液体。

    人群迅速散开。

    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那个灰袍男人。

    塞拉斯吹了声口哨,走过去割断了绳子,把那个昏迷的治安官背了起来。

    “走。”

    凯兰没有再看这些人一眼。

    他收剑入鞘,转身就走。

    但在走出广场的那一刻,他停下了脚步。

    “记住这种恐惧。”

    凯兰没有回头,声音穿透雨幕,钉在每个人的心上。

    “当你们抛弃了对他人的怜悯时,你们也就失去了被怜悯的资格。”

    “今天我比你们强,所以我能踩在你们头上。”

    “明天如果来了一个比你们更强的恶棍……”

    “别指望有人会来救你们。”

    “因为那个愿意救你们的人……”

    凯兰指了指塞拉斯背上的治安官。

    “已经被你们亲手毁了。”

    ……

    雨夜的荒野上。

    两人一马,在那座废弃的矿洞里生起了火。

    治安官已经醒了。塞拉斯给他喂了点水,又处理了伤口。但这汉子的一条腿算是废了,以后只能是个瘸子。

    “谢谢……”

    治安官捧着热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杯子里,“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那些人以前跟我称兄道弟,我家孩子满月的时候,他们还来送过鸡蛋……”

    “人是会变的。”

    凯兰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那枚伊琳娜送的水晶护符,借着火光看着里面流动的光弦。

    “尤其是当有人告诉他们,变坏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时候。”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塞拉斯往火里添了一根柴,脸色阴沉。

    “德雷克那个疯子,他不是在创造疯子。他是在释放每个人心里的魔鬼。”

    “他告诉大家,自私是对的,贪婪是合理的,残忍是强者的特权。”

    “这种思想一旦种下去,就像野草一样,烧不尽,拔不光。”

    塞拉斯看向凯兰。

    “老大,刚才你吓唬他们的时候,挺像个恶棍的。”

    “是吗?”

    凯兰苦笑了一声。

    “有时候,为了对付恶棍,你得比他更像恶棍。”

    “但这解决不了问题。”

    凯兰握紧了护符,感受着那微微的刺痛感。

    “我能吓住灰岭镇,但我吓不住整个王国。我能救下一个治安官,但我救不了千千万万个正在被这种思想腐蚀的灵魂。”

    “这一仗,比打沃拉克难多了。”

    凯兰站起身,走到洞口,看着外面无尽的黑暗。

    雨还在下。

    那黑暗深处,仿佛有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在传播着那个关于“断裂锁链”的谎言。

    “但他忘了一件事。”

    凯兰突然说道。

    “什么?”

    “恐惧能让人屈服,利益能让人疯狂。”

    “但有些东西……”

    凯兰转过头,看着那个虽然断了腿、却依然紧紧抓着治安官徽章的汉子。

    “是杀不死的。”

    “只要还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傻瓜愿意为了别人去死。”

    “德雷克的那个‘绝对自由’的世界……”

    “就永远只是个这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凯兰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有些昏沉的大脑重新变得清醒。

    “走吧,塞拉斯。”

    “去哪?”

    “去下一个镇子。”

    “去把那些还没熄灭的火种……”

    凯兰拉起兜帽,遮住了那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

    “一个一个,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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