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药庐里的灯火暖融融的。
杨婵将最后一味药材归置好,净了手,随手将放在一旁的帷帽拿起,搁在柜子上。
她走到正在灯下对着一本《黄帝内经》开始小鸡啄米的李莲花身边。
她站定,安静地看着他。
李莲花察觉到那熟悉的凝视,一个激灵,瞬间坐直,手里的医书“啪嗒”掉在桌上,强打精神道:“婵儿?可是累了?我正看到这个……呃,‘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深奥,深奥!”
杨婵轻轻摇头,向前走了小半步,声音温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夫君,”她略作停顿,像是在挑拣最和缓的言辞,“你该……正经学医了。”
李莲花立刻把书推开,脸上堆起一个灿烂又心虚的笑,伸手去拉她:“怎么忽然说这个?夫君这不是正在潜心钻研么?再说——”
他一把将人带近,下巴亲昵地蹭蹭她的发顶,语气理直气壮中带着十二万分的依赖:“有我家婵儿在,我李莲花……啊不,我李神医,还需要学什么?夫人就是我的活医典,我的指路明灯,我行走的《千金方》……”
“夫君。”杨婵轻轻打断他越来越飘的吹捧,没挣脱,只是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清清明明,李莲花却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无所遁形,后脖颈莫名有点凉飕飕的。
他听见杨婵用那能让人心化掉的声音,慢悠悠地补刀:“我是一直在夫君身边。但是……”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李莲花心里那点小得意和侥幸“噗嗤”一声,像漏气的皮球。
“但是,”杨婵语气里带上了点真实的无奈和隐约的笑意,“我怕再过几日,全城……不,全江湖都知道,剑神李相夷不仅武功天下第一,医术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疑难杂症,药到病除。”
她略略退开些,目光落在李莲花逐渐僵住的脸上:“届时,若人人都捧着‘再世华佗’的匾额上门求医,夫君却连‘望闻问切’都需我在旁……嗯,‘同步转译’,怕是分身乏术。”
李莲花:“……” 他脑子里已经浮现出自己被病人团团围住,婵儿在旁边小声快速提示“左手寸脉浮紧是风寒”、“舌苔黄腻乃湿热”……自己手忙脚乱还差点把“当归”写成“砒霜”的恐怖画面。
“咳!”他猛地呛了一下,气势瞬间萎靡,眼神游移,“那个……婵儿,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这叫……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的智慧就是我的智慧,你的医术就是我的医术!咱们这叫……”
“……咱们这叫……双剑合璧,疗效翻倍,此乃居出行、行走江湖最佳搭配……”
杨婵没说话,只是又轻轻看了他一眼,这次,连她眼中那份了然都透着一股“你继续编”的淡定。
李莲花立刻双手高举,做投降状,表情严肃得像在发誓:“学!我保证学!从明天起,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我一定把这几本砖头……啊不,医典,啃得滚瓜烂熟!绝不辜负夫人的期望!”
他说得信誓旦旦,杨婵终于忍俊不禁,极轻地笑了一声,眉眼弯弯。
李莲花如蒙大赦,赶紧把人重新捞回怀里,蹭着她的发顶闷声讨饶:“好婵儿,你就放心吧,为夫一定用功……只是,夫人可得一直在旁边,万一我看不懂,你得给我讲讲……”
“嗯。”杨婵靠着他,带着笑音应了,“一直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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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鸡还没叫第三遍,长安居外就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嗡嗡声。
李莲花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到了蜜蜂窝。
直到那嗡嗡声里清晰传来——
“李神医是不是住这里?”
“俺爹咳了三个月了,就指望神医了!”
“让让!我孩子发热惊厥了!”
李莲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转头就看见身旁的杨婵也醒了,正睡眼朦胧地看着他。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尚且带着睡意的脸上,显得格外柔软。
“外头……什么声音?”她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
“不知道,我去看看。”李莲花披上外袍,走到前院,扒着门缝往外一瞧——
倒吸一口凉气!
巷子里乌泱泱全是人!
队伍从家门口蜿蜒出去,一眼望不到头!有被搀扶着的颤巍巍老人,有抱着啼哭婴儿的妇人,有面色青灰的汉子,还有几个抬着门板、上面躺着哼哼的伤患……
甚至有人手里提着“华佗再世”、“杏林圣手”的粗糙匾额,正翘首以盼!
张乐脸都急白了,正在门口徒劳地试图安抚:“各位乡亲,稍安勿躁,家师他……他还没起……”
“张乐小哥!俺们等得起!让神医多睡会儿!睡好了才有精神救俺娘!”一个憨厚汉子大声道,引来一片附和。
李莲花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回内院,差点撞上正简单挽了发、从里间走出来的杨婵。
她显然也听到了动静,脸上带着询问。
晨光中,她未施脂粉,容颜干净,眼神因疑惑而显得格外清澈。
李莲花一步窜过去,抓住她的袖子,声音都带了颤音,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恐慌和荒谬:“夫、夫人……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昨晚才说要学啊!怎么病人比赶集还热闹?!陈老和孙先生到底在外面把我吹成什么了?!能原地飞升的那种吗?!”
杨婵听他语无伦次,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侧耳细听门外的喧哗。
听着那一声声“李神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抬眼看向李莲花,唇角不受控制地,轻轻向上弯起了一个柔和的、了然又带着一丝促狭的弧度。
这个笑容清晰无比,落在李莲花眼里,却让他心里更凉了。
“夫君,”她轻声说,声音在清晨的嘈杂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点忍俊不禁,“‘神医’的名头,好像已经比‘剑神’更响了呢。”
李莲花:“……”
杨婵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又慢悠悠地补充道:“‘名声’传得比您‘悬梁刺股’的决心……可快多了。”
李莲花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现在立刻!马上!
就想把陈、孙二位老大夫绑来!
问问他们是不是跟人说“李门主看一眼,病就好一半;吹口气,阎王绕道走”!
然而,门外一声高过一声的“求见李神医”,夹杂着真切的痛苦呻吟,让他无法转身躲回房里。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挤出一个属于“李神医”的、淡定的微笑。
他整了整根本没穿好的衣领,看向杨婵,眼神里是百分之两百的依赖、恳求和小动物般的无助,那强烈的内心呼喊几乎要化为实质:
夫人!靠你了!救命啊——!!!
杨婵静静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随即转身,从廊下衣架上取下素色帷帽,流畅戴好。
薄纱垂落,掩去面容,周身气质也随之沉静下来——这已是“李夫人”面对外人的姿态。
随即,她转向焦急的张乐,声音透过薄纱传来,平稳清越,瞬间压过了门外的嘈杂:
“乐儿,速请陈、孙二位先生。在院内设下三处诊台,按急症、重症、寻常症分开。请乡亲们按序排队,莫要拥挤。”
吩咐完毕,她微微侧身,对几乎要石化在原地的李莲花轻声说了一句,语气温柔如常,但内容让李莲花脚下一软:
“夫君,今日问诊,便从《伤寒论》辨症开始吧。我就在你身后。”
李莲花:“!!!”
他仿佛已经看到,今天自己将会在夫人轻声细语的“现场教学”下,度过怎样一个“充实”而“刺激”的白天。
而晚上……那几本“砖头”正在书房里对他发出无情的嘲笑。
他悲壮地整理了一下表情,抬脚,以一种近乎奔赴战场的悲壮步伐,走向那扇即将被“神医光环”挤爆的院门。
只是在门闩拉开的瞬间,他用微不可闻的气音,对身旁已戴好帷帽、沉静如水的杨婵发出最后的“哀鸣”:
“夫人……今晚……悬梁刺股……能不能……从《汤头歌诀》开始?那个……好像短一点……”
回应他的,是一声极轻、极悦耳的轻笑,以及一句同样轻柔的回应:
“好。先从‘桂枝汤’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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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又多了一个传说:剑神李相夷归隐后,悟通医武至理,成了脾气古怪但医术通神的“莲花神医”。
而“莲花神医”最常说的一句口头禅,除了“容我再想想……”,又新增了一句看着天空的自言自语:“嗯……今天天气不错。”
——其实是在等夫人传音入密,或者单纯是背医书背到神游天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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