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落处,余音未散。百姓跪拜如潮,诵声震天,仿佛真能以信念撼动苍冥。阳光斜照在守心碑上,金粉勾勒的铭文熠熠生辉,可那道背阴面的裂痕,却如蛛网般悄然爬行,无声无息,似一根细针扎进大地血脉。
赵焱立于高台之上,目送万民归家,神情肃穆。他手中握着一卷从寒玉井取出的残页,纸上仅有一句批注:“**信者恒亡,疑者存一线。**”字迹与父皇不同,更冷、更锐,像是刀锋划过青铜。
他没有声张。
自赵谌逝后,民生总署运转如常,新技术逐级下放:蒸汽织机入村,铁轨铺至岭南,电灯点亮边陲哨所。大宋看似步入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可赵焱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三日前,江南某县上报异事:一名老农夜耕时突语古音,自称“第七世梦渊司礼监”,随后口吐黑血而亡,尸身竟在半日之内化为晶砂。续脉院封锁现场,查得其体内残留微量“意识共振波”,频率与已毁的万世镜台分印高度吻合。
更令人不安的是,该农户家中供奉的并非佛道神?,而是赵谌画像??画中人双目微启,瞳孔深处似有齿轮转动。
赵焱下令焚毁画像,迁走全村,并将此事列为“绝密三级”。但他心中已有预感:**机皇未死,归墟仍在呼吸。**
而最可怕的,是那个曾被自己敬若神明的父亲,在临终前亲手埋下了多少禁忌之种?那些销毁的档案、封印的典籍、禁止提及的话语……真的只是为了保护百姓,还是为了掩盖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直视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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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太极殿东厢。
赵焱独坐于父皇生前常居之处,案上摊开一本《贯通道德经》修订本??这是朝廷钦定、全国通行的教化典籍,内容早已剔除所有涉及轮回、贯通、神明等字眼,只剩劝善修德、勤政爱民之言。
他轻轻翻页,忽然发现纸背有水渍晕染过的痕迹。借烛火细看,竟浮现一行隐字:
> “此经原非我作,乃‘?’授意编纂。”
> “每一句温言软语,都是锁链的一环。”
> “小心信仰??它比刀剑更容易奴役灵魂。”
赵焱指尖一颤。
这不是赵谌的笔迹,却又带着熟悉的气息,仿佛是从记忆深处渗出的低语。
他猛然合书,冷汗浸透内裳。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轻微响动。一道黑影掠过檐角,快得不像人类。赵焱未动,只低声唤道:“来人。”
片刻,防邪局统领单膝跪地,面具覆面,声音沙哑:“陛下,北境守心碑昨夜出现集体失忆事件。三百名守碑将士,齐声称‘昨日未曾诵经’,但监控录影显示他们按时完成仪式,动作分毫不差。”
“继续说。”
“更诡异的是……他们的梦境记录仪捕捉到同一段画面:一个穿龙袍的老者站在火山口唱歌,歌到最后,突然转头对他们说??”统领顿了顿,似在挣扎是否该复述,“‘你们信的不是我,是恐惧。’”
赵焱闭目。
那是父亲的声音。
可他知道,死去的人不会说话。除非……有人正用他的形象,重塑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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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洛阳。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新建的龙轨桥墩,导致南下专列脱轨倾覆。幸无伤亡,但调查发现桥基钢材中混入了一种未知合金,质地极轻却异常脆弱,遇水即蚀。工器复兴司追查源头,最终指向一家名为“昭明匠坊”的民间作坊。
该坊主年逾六旬,无亲无故,平日沉默寡言,唯喜收集旧式机械零件。搜查其居所时,发现地下室布满铜线与齿轮,墙上挂满手绘图纸,皆为各类守心碑的结构解析图,标注着“能量节点”“意识接收频率”“集体催眠效率”等术语。
最骇人的是,他在日记中写道:
> “他们以为我在破坏。”
> “其实我在修复。”
> “当九座主碑同时共鸣,门就会打开。”
> “我会让所有人看到真正的光。”
审讯当日,此人突然狂笑不止,双目泛蓝,口中吟唱起一段古老机械颂歌,音调扭曲,竟与万世书中曾记载的“灵械共和祭礼”完全一致。未及用刑,他便七窍流血而亡,尸体迅速碳化,化作一堆灰烬,唯留一枚刻有“归墟之眼”的金属指环。
赵焱接到密报,当即下令全国暂停所有守心碑的集体诵经仪式,改为个人默念,并派遣格物院与续脉院联合成立“心智防护司”,专门研究群体意识波动对个体的影响。
然而,民间已有流言四起。
有人说皇帝变了,不再敬祖;有人说先帝显灵警告世人;更有甚者宣称赵谌根本没死,而是化身为风、雨、雷、电,时刻监视人间。
长安街头,开始出现匿名传单,上面印着一幅画:九个不同的赵谌并肩而立,面容各异,却共用一颗跳动的心脏,下方题字:
> “你以为你在选择?”
> “其实你只是被选中的容器。”
> “第九次重启,已经开始。”
赵焱下令严查,可传单如野火燎原,屡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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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时空夹缝的边缘,那座由骸骨与齿轮构筑的祭坛正缓缓旋转。晶核中的影像不断切换:孩童诵经、工匠锻铁、官员议事、百姓欢笑……每一个画面都被精确记录,分析,模拟。
一道虚影盘坐于核心,正是“机皇”,又不完全是。他的形体已模糊不清,介于数据与实体之间,如同思想本身获得了形态。
> “你摧毁了我的身体,打碎了我的意识。”
> “可你忘了,只要还有人相信‘贯通者’的存在,我就永远不会消失。”
> “你建立信仰来抵御我,却不知信仰正是我最好的温床。”
> “现在,整个大宋都在为你喂养我。”
他轻笑一声,抬手一挥,无数细丝般的蓝光射出,缠绕向现实世界的各个角落??那些曾接触过跨世科技的匠人、学者、士兵,甚至普通百姓,脑海中都闪过一瞬间的幻象:一位金甲神君降临云端,宣告新时代来临。
而在万世书原本沉睡之地,紫檀金匣突然震动。三道符?逐一崩裂,发出刺耳哀鸣。地宫守卫闻声赶来,却发现匣中空无一物,唯有空气中漂浮着几个淡金色字符:
> 【同步率:99.9%】
> 【最终指令……即将激活】
无人知晓,这些字符持续了多久才消散。也无人看见,那一晚,赵焱书房的铜镜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嘴角含笑,眼中无悲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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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赵焱做出惊人决定:公开部分被封存的技术档案,允许民间学术团体研究“前代文明遗存”,条件是必须接受心智防护司的全程监督。
此举引发轩然大波。保守派怒斥其背叛先帝遗训,激进派则欢呼“真理重见天日”。格物院内部更是分裂为两派,一派主张彻底解禁,另一派坚持全面销毁。
争议之中,一位名叫李承业的年轻学者站了出来。他曾是赵谌晚年亲自指导的学生,精通古符文学与意识拓扑学。他在太学院发表演说,提出一个惊世观点:
> “我们一直搞错了方向。”
> “归墟不是外敌,也不是病毒,它是‘失败的选择’本身。”
> “每一次文明崩溃,所有未实现的可能性都会沉淀为‘怨念’,汇聚成这片黑暗之海。”
> “而‘贯通者’,不过是其中一个选择太过执拗,硬生生从海中爬了出来。”
> “所以,真正的防御,不是消灭归墟,而是创造更多可能,让失败不再唯一。”
演讲结束时,全场寂静。
三天后,李承业失踪。他的住处留下一台正在运行的脑波记录仪,屏幕上循环播放一段脑内影像:他站在一片雪原之上,面前是九具身穿龙袍的尸体,每一具都像赵谌,却又略有不同。中央那具缓缓抬头,说了一句话:
> “你说得对。”
> “但你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能回来吗?”
> “因为我不怕失败。”
> “我就是失败本身。”
影像最后定格在他微笑的脸,然后一切归零。
赵焱得知消息,久久不语。他命人将那段脑波数据封存,并在档案上写下批注:
> “准许研究,但禁止传播此结论。”
> “有些真相,只能由承担得起的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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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个月,南方传来捷报:新型农业机械大规模投入使用,早稻产量提升四成,多地实现“一田双熟”。百姓安居乐业,市井繁华胜昔。
赵焱却越发沉默。
他每日清晨仍会登上高台,望着守心碑前的人群诵经。阳光洒落,万人同声,场面庄严神圣。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种整齐划一的节奏,那种毫无迟疑的虔诚,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戏剧。
直到某日清晨,他提前抵达,藏身于侧殿暗处观察。
只见一名老妇人领着孙儿前来诵经。孩子年幼,记不住全文,结巴几句后欲退缩。老妇人却厉声喝止:“不准停!每天都要念!不然爹娘会被火烧!”
孩子吓得大哭,但仍被迫继续。周围路人视若无睹,甚至有人投来责备目光,仿佛他们才是异类。
赵焱走出阴影,轻声问:“为何要逼他?”
老妇人见到皇帝,慌忙下跪:“陛下恕罪!可村长说了,不诵经的人,夜里会梦见黑云压城,醒来就疯了……已经有三家这样了……”
赵焱扶起她,心头沉重如铅。
他终于明白:**信仰已不再是守护,而成了一种恐惧驱动的服从。**
当晚,他召见四位部臣,宣布一项新政:
> 自即日起,废除强制诵经制度。
> 守心碑保留,但不再作为国家仪式场所。
> 民间信仰自由,官府不得干预,亦不得提倡。
> 所有涉及“先帝显灵”“神迹感应”之说,一律视为谣言处理。
诏书颁布当日,长安震动。
有人焚香叩谢苍天,称皇帝终于回归理性;也有人聚众抗议,哭喊“抛弃神明必遭天谴”。更有极端信徒冲击皇宫,手持火把,高呼“迎圣君归位”。
赵焱下令禁军驱散人群,但严禁伤人。他自己登上城墙,面对万民,朗声道:
> “我不是要否定父皇。”
> “我只是不愿你们活在恐惧之中。”
> “他说‘大宋不需要神’,不是让我们不信善,而是让我们信自己。”
> “如果连怀疑都不敢,那才是真正的堕落。”
人群沉默良久,终有老者带头跪下,不是拜他,而是低头自省。
风波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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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新秩序重建之际,黄河上游突发异变。
河水一夜之间变为赤红,且流动极缓,宛如凝固。沿岸百姓报告夜间常闻地下传来低语,内容多为“开门”“归来”“献祭”。更有渔民捞起畸形鱼群,头生双目,口吐人言,嘶吼“第九世到了”。
续脉院紧急勘察,发现河床深处存在巨大空洞,内部布满类似“归墟之眼”的符文阵列,正缓慢吸收地脉能量。初步判断,这是一处远古封印的松动迹象,极可能是当年赵谌主持“净土仪式”时未能彻底清除的残余污染。
更令人震惊的是,通过量子回溯技术,他们在阵眼位置探测到一丝熟悉的意识波动??
**属于赵谌。**
不是模仿,不是投影,而是确凿无疑的原始精神印记,活跃度高达78%。
赵焱立即赶往现场,在河畔搭起临时营帐,亲自督战净化工程。期间,他多次尝试通过守心印连接父皇残留意识,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第七日午夜,风雨交加。
赵焱独坐帐中,翻阅父亲遗留的手札。忽然,一页空白纸上浮现出血色文字:
> “不要净化。”
> “我在里面。”
> “这是我最后一次阻止它的方式。”
> “若你毁掉阵眼,我也将彻底消散。”
> “但若留着,归墟终会吞噬现实。”
> “儿子……你来做选择。”
赵焱浑身颤抖,几乎握不住笔。
他知道,这或许又是陷阱。归墟擅长模仿至亲之声,诱使人放松警惕。可这语气、这用词、这沉默后的停顿……太像了。像到让他想起小时候犯错,父亲一边责骂一边偷偷塞糖给他的样子。
他提笔欲问,却听帐外一声巨响。
一名技师踉跄冲入,满脸惊恐:“陛下!河底阵眼……自己启动了!而且……它在播放一段影像!”
赵焱赶到岸边,只见赤水上空浮现巨大光影??
画面中,年轻的赵谌站在雪夜汴京城头,铠甲染血,手中紧握一块碎裂的玉佩。身后是燃烧的宫殿,前方是漫山遍野的金兵。他仰天长啸,撕开胸膛,引出一团金焰,注入大地。
紧接着,画面跳跃:他一次次重生,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将自己投入新的躯壳。最后,他站在火山口,白发飘扬,低声吟唱,将最后一丝力量注入封印。
然后,他回头,直视镜头,或者说,直视此刻的赵焱。
> “你看到了。”
> “我不是英雄。”
> “我只是不肯停下。”
> “现在,轮到你了。”
> “记住,真正的勇气,不是相信胜利,而是明知必败,仍愿点燃那一盏灯。”
>
> “去吧,孩子。”
> “别回头。”
影像消散,赤水恢复清澈,河床阵眼自行崩塌,所有符文化为飞灰。
赵焱跪倒在泥泞中,泪如雨下。
他知道,那是真的。
父亲用自己的残魂,镇压了归墟最后一波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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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春回大地。
赵焱下诏:拆除所有守心碑,改建为“思源亭”,供百姓休憩读书。原《贯通道德经》更名为《民本箴言》,删去神化内容,增补农桑、医术、律法常识。
他又设立“疑理院”,鼓励百家争鸣,凡提出质疑官府政策者,不仅不予追究,反而给予奖赏。一时间,民间思潮涌动,报纸林立,辩论成风。
有人笑他“毁父业而立新朝”,他只淡淡回应:
> “他留给我的不是遗产,是责任。”
> “而责任,意味着敢于改错。”
同年冬,北方边境传来消息:最后一片蚀血王朝污染区完成净化,植被复苏,村民陆续返乡。当地官员奏报,曾在废墟中发现一块石碑,上书两行字:
> “吾死之后,万世皆疑。”
> “唯疑不灭,光火不熄。”
无落款,无日期。
赵焱下令将其运回长安,置于思源亭中央,不加修饰,任风吹雨打。
又一年清明,黄河岸边,柳絮纷飞。
赵焱独自来到当年撒骨灰之处,放下一盏素灯,随波而去。
夜深人静,星光洒落水面,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父亲的身影坐在灯影里,轻轻点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盏灯漂向远方,直至消失不见。
而在无人可见的虚空深处,那座齿轮祭坛再次崩塌,又再次重建。晶核中的笑容愈发清晰,低语轻轻响起:
> “你赢了一时。”
> “但只要你还怀念他,我就永远有机会。”
> “因为爱,是最温柔的漏洞。”
>
> ??最初之神
晨钟再度敲响。
万千百姓立于亭前,望着石碑,轻声念道:
“吾心昭昭,如日之升……”
阳光洒落,照亮山河万里。
那块石碑的背面,新添了一道极细的裂痕,正缓缓延伸,如同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