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孤立的第三天,李晓明已经开始适应这种奇怪的“双重生活”。白天,他是高三(七)班那个被排斥、被指指点点的“偷习题集的人”;夜晚,他是困在十八岁身体里、试图解开记忆谜团的三十五岁灵魂。这种割裂感越来越强烈,就像同时观看一部电影的两个不同版本——银幕上播放着青春残酷物语,而他的内心却在同步进行着冷静的案情分析。
课堂上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老师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数学老师——那位总爱在黑板前挥汗如雨的老教师——在一次提问环节,目光扫过举手的学生,最后竟然落在了李晓明身上。
“李晓明,你来解一下这道三角函数题。”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他。他能感觉到林浩那个方向投来的目光,冷冷的,带着审视。沈薇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钢笔帽。
他站起身,走向黑板。十八岁的身体凭着肌肉记忆拿起了粉笔,但大脑里属于三十五岁的部分却在飞速运转。这道题……他应该不会。记忆里,高三下学期的数学一直是他最头疼的科目。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题目上时,那些早已生疏的公式和定理,竟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石板路,清晰地浮现出来。
sin2α+cos2α=1。倍角公式。和差化积。
他的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在黑板上书写起来。步骤清晰,逻辑严谨,最后得出一个简洁的答案。当他放下粉笔转身时,看到了数学老师惊讶的表情,以及教室里同学们难以置信的眼神。
“很好,很好。”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思路很清晰,解法也很巧妙。最近下了不少功夫吧?”
李晓明含糊地应了一声,回到座位。他能感觉到林浩的目光更加复杂了,那里面除了审视,似乎还多了一丝……不安?沈薇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冷漠,而是一种困惑和重新评估的意味。
这个小小的“意外表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微澜。课间时,居然有两个人主动跟他说话了。
第一个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一个戴着厚眼镜、永远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她抱着一摞作业本经过他的座位时,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刚才那道题,你的解法比参考答案还简单。能……能给我讲讲第二步是怎么想到的吗?”她的脸颊微微发红,眼神诚恳。
第二个是坐在他斜后方的男生,王宇,在班里属于那种成绩中等、性格内向、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放学时,他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等到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凑过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个……李晓明,我相信你没拿沈薇的东西。”
李晓明猛地抬头看他。
王宇紧张地推了推眼镜,快速地说:“那天体育课,我请了假,在教室后面的储藏室整理化学实验器材。我从门缝里……看到有人动沈薇的桌子,不是你。”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怕自己后悔,“但我不知道是谁,只看到背影,穿着咱们的校服,个子……跟林浩差不多高。我不敢说,我怕……”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教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是林浩和猴子折返回来拿落下的篮球。王宇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抓起书包就冲出了教室,头也不回。
林浩看着王宇仓皇逃离的背影,又看了看李晓明,眼神沉了沉,但什么都没说,拿起篮球就和猴子离开了。
王宇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的一角。有人动过沈薇的桌子,不是他,但可能是林浩?或者至少是和林浩身形相似的人。为什么?如果林浩自己就是那个懂习题集的人,为什么又要嫁祸给他?
动机。一切的钥匙都在动机上。
那天晚上,李晓明做了一个梦。不是关于习题集或教室的梦,而是一个更加破碎、更加诡异的梦境碎片:
他梦见自己站在学校的教师办公楼走廊里,时间是黄昏,光线昏暗。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感觉很厚实。走廊尽头是数学教研组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压低声音的争执。一个是数学老师的声音,另一个……很年轻,像是学生。他想走近听清楚,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然后,那个学生模样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你不能这样!这关系到……”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他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数学老师?文件袋?争执?
这段梦境的真实感远超其他,细节清晰得可怕——走廊里油漆剥落的绿色墙围,办公室门上那块磨砂玻璃透出的昏黄灯光,甚至空气里那股特有的、粉笔灰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这不像凭空产生的梦,更像是一段被深埋的真实记忆,借着穿越带来的意识松动,终于浮出水面。
第二天,他决定冒险。午休时间,他借口问题目,来到了教师办公楼。数学教研组在二楼。走在记忆中梦境重现的走廊里,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绿色墙围,磨砂玻璃,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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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只有数学老师一个人,正在批改作业。看到他,老师有些意外,但还是温和地招呼他进来。
“老师,我……我想请教昨天那道题的其他解法。”李晓明找了个借口,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办公室。靠墙的铁皮档案柜,堆满试卷和教案的办公桌,窗台上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哦,那道题啊。”数学老师放下红笔,示意他坐下,“你昨天的解法已经是最优解了。不过要说其他思路,倒也不是没有……”老师开始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李晓明假装认真听讲,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文件袋……如果有重要的文件袋,会放在哪里?档案柜是锁着的。办公桌上堆的东西虽多,但一目了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老师座椅后面那个不起眼的、带锁的矮柜上。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年级主任,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她的目光在李晓明身上停留了一瞬,对数学老师说:“张老师,关于上次说的那个推荐名额的事,教务处那边还需要补充材料,最好是学生的原始试卷和平时作业,要能看出真实水平的。”
数学老师顿了顿,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好的,主任。我整理一下,下午送过去。”
年级主任点点头,又看了李晓明一眼,转身离开了。
门关上的瞬间,办公室里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一下。数学老师沉默了几秒,才重新拿起笔,但讲解的节奏明显乱了。李晓明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异常。推荐名额?什么推荐名额?和文件袋有关吗?和他有关吗?
他忽然想起,高三下学期,好像确实有一个什么“优秀学生推荐”的名额,据说能对高考录取有帮助,但具体细节,他当年的记忆一片模糊。难道……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会不会,所谓“偷习题集”事件,根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矛盾冲突,可能围绕着某个更重要的利益——比如这个“推荐名额”?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可能成了某些人的障碍?
这个猜想让他不寒而栗。如果是这样,那么林浩的背叛、小团体的排挤,就不再是少年人一时兴起的欺凌,而是一场有预谋的、为了扫清障碍的精准打击。
离开办公室时,他在走廊里遇到了沈薇。她正抱着一摞作业本从语文教研组出来,看到他,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两人目光相遇,沈薇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愧疚,有挣扎,还有一丝……恐惧?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移开视线或装作没看见,而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她还是低下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了。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李晓明注意到,沈薇抱着的那摞本子最上面,是一个淡蓝色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随笔”。笔记本的边角,露出一张彩色糖纸的一角,那种糖果,是去年圣诞节前后,林浩送给沈薇的。
回到教室,下午第一节课是自习。李晓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课本上,但思维却不受控制地发散。王宇的证言,数学办公室的异常,沈薇奇怪的眼神……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旋转,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却让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而信息的来源……
他的目光落在了前座女生的背影上。她叫陈静,是班上少数几个既不属于林浩那个小圈子、也未曾对他流露出明显排斥或同情的人。她总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成绩中上,人缘不错但不过分亲密。更重要的是,李晓明想起,陈静和沈薇,在高一高二时,曾经是关系不错的舍友。
也许,可以从她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沈薇、关于那个小团体他不曾知晓的侧面?
放学铃声响起时,李晓明没有立刻离开。他磨蹭着收拾书包,等到教室里只剩下他和正在擦黑板的陈静。
“陈静,”他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能问你点事吗?”
陈静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黑板擦,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什么事?”
“是关于沈薇。”李晓明斟酌着措辞,“你们以前是舍友,对吧?她……她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我看她好像心事重重的。”
陈静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审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放下黑板擦,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李晓明,”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尤其是现在。”她顿了顿,补充道,“沈薇她……也不容易。她家里……情况比较复杂。”
“和‘推荐名额’有关吗?”李晓明试探着问。
陈静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那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快要高考了,管好自己最重要。”她拿起自己的书包,“你如果真的关心沈薇,就……离她远一点吧。对你们俩都好。”
说完,她快步离开了教室。
陈静的话,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但“离她远一点”这个建议,和之前林浩他们排挤他的行为,方向竟然是一致的。难道所有人,包括那些看似中立的人,都在默契地推动同一件事——让他和沈薇保持距离?
为什么?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空荡荡的教室染成一片暖金色。李晓明独自站在讲台前,看着下面整齐排列的课桌椅,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荒谬。这个他曾经生活、学习了三年的地方,这个承载着无数人青春记忆的教室,此刻在他看来,却像一个巨大的、错综复杂的迷宫。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句话都藏着潜台词,每件事背后都有看不见的暗流。十八岁的世界,远比他记忆中单纯的模样,要复杂和残酷得多。
而他,一个来自未来的闯入者,一个试图修补记忆裂痕的“修复师”,真的能看清这迷宫的出口吗?还是说,他越是深入探查,就越会发现自己当年未曾察觉的、更加黑暗的真相?
走廊里传来最后几个学生离去的嬉笑声,渐行渐远。李晓明背起书包,走出了教室。教学楼外,初春的晚风带着凉意。他抬头看了一眼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那是高三(七)班的教室。
在那个窗口里,曾经有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经历了某些事情,然后选择性地遗忘了它们。而现在,他必须替那个少年,把这一切重新找回来,无论真相多么不堪。
路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这场被迫的青春回溯,才刚刚进入最危险的深水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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