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时间,像一位沉默的雕塑家,用债务、劳碌和孤立,一点点凿刻着小焱的生活和心性。调解庭后,他背上了更加具体和沉重的枷锁——那份近乎苛刻的分期还款协议。为了支付那笔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首期款”,他掏空了所有积蓄,变卖了一些值钱的物件,甚至低声下气地向几个关系尚可的同事开了口,忍受着对方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才勉强凑齐。
他的生活被彻底简化成了两点一线:公司和家。他不敢有任何娱乐消费,戒了烟,午餐永远是自带的最简单的便当。他主动申请了更多的加班,接下了同事们不愿碰的、繁琐耗时的项目,只为那一点点可怜的加班费和项目奖金。夜晚,他不再有精力焦虑或恐惧,常常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倒在床上便能瞬间陷入无梦的沉睡,仿佛身体启动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以隔绝清醒时无时无刻不在的沉重感。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属于年轻人的光亮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于生存的坚韧。他不再抱怨,不再倾诉,只是像一头负轭的老牛,低着头,沉默地向前拉拽着那辆名为“债务”的破车。过去的友情、爱情,仿佛都成了上一个纪元的事情,被他自己主动封存起来,不再触碰。那个名叫“小焱”的、热情讲义气的青年,似乎真的已经死去了。
就在他几乎习惯了这种被抽空一切的、机械运转的生活节奏时,一个他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的人,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找到了他。
那晚他加班到十点多,走出冰冷的写字楼,秋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正准备走向地铁站,一个瑟缩的、有些佝偻的身影从旁边建筑物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拦在了他面前。
是阿杰。
小焱的脚步顿住了,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像一头遇到天敌的野兽。眼前的阿杰,比在L市街头时更加落魄。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羽绒服,胡子拉碴,眼袋深重,脸颊凹陷,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后的灰败气息。他不敢直视小焱的眼睛,目光躲闪,双手紧张地搓揉着,嘴唇嗫嚅了几下,才发出干涩的声音:
“小焱……能……能找个地方,说几句话吗?”
小焱冷冷地看着他,内心翻涌不起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向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灯光惨白的便利店。阿杰像条被驯服的野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在便利店最角落的卡座,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关东煮和廉价咖啡混合的怪异气味。小焱要了一杯白开水,慢慢地喝着,等待着。
长时间的沉默后,阿杰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双手抱住头,用力抓扯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然后,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开始了他的忏悔。
“小焱……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我骗了你……也骗了所有人……”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个比小焱想象中更加不堪、也更加无奈的故事。
一切的根源,并非他之前所说的“工程骗局”,而是源于他那个永远无法满足的丈母娘,和他自己那点可怜又可悲的“父爱”。
阿杰的丈母娘一直看不起他这个“没根基”的女婿,尤其在小舅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后,更是变本加厉。她逼着阿杰拿出几十万,给小舅子在省城付首付买房,否则就要王莉跟他离婚,让他永远见不到孩子。
“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我也……我也舍不得……”阿杰的声音带着哭腔,“我那点家底,早就被之前的生意掏空了,还欠着些零碎账。我没办法……我就动了歪心思。”
他利用之前做生意积累的一点人脉和虚名,精心伪造了一个“大工程”的局,目的就是套取银行贷款。而小焱,这个他最信任、也深知其为人老实、有稳定工作和资产的发小,就成了他眼中最完美的“担保人”人选。
“我知道你重情义……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阿杰痛苦地闭上眼,“我当时就想,先拿到钱,把丈母娘那边糊弄过去,保住这个家。然后……然后我再想办法把钱还上,肯定不连累你……我没想到……没想到后来窟窿越来越大,高利贷也找上门,我……我彻底填不上了……”
他承认,跑路是早就计划好的。他甚至偷偷转移了一部分财产(虽然不多),足够王莉和孩子维持一段时间不错的生活。王莉也并非完全不知情,至少在他跑路前,她是默许的,甚至可能参与了对小焱的欺骗和稳住小焱的策略(比如她那场“精彩”的哭诉表演)。他们原本指望,由小焱独自扛下所有,他们则可以在风波稍平后,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回来找我?”小焱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询问一个陌生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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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泪顺着肮脏的脸颊流下。
“我……我躲在外面,日子也不好过。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像条野狗。我偷偷去看过孩子一次……隔着幼儿园的栅栏……他都不认识我了,叫他都没反应……”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我看着你……我知道你为了那笔债,过得是什么日子……工作都快累垮了……小薇也离开了你……”
他哽咽着,巨大的愧疚和长久以来压抑的父爱,终于冲垮了他自私的防线。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不能让你替我背一辈子债,也不能让我儿子有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爹……我是个混蛋,但我……我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
他看着小焱,眼神里是彻底的悔恨和一种放下一切的解脱。
“钱,大部分都被我丈母娘和她弟弟拿走了,剩下的也被高利贷搜刮得差不多了。我……我打算去银行,去法院,自首。把一切都说出来。该我承担的责任,我承担。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下辈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也跟王莉提了离婚。她……她没多说什么。这样也好,她还能带着孩子,清清白白地重新开始。”
小焱静静地听着,内心那片冰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不是原谅,那太奢侈。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和对这复杂人性悲剧的一丝怜悯。他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的贪婪、软弱和那点可怜的亲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想起了童年那个为他打架、把最大桑葚留给他的少年。巨大的时空错位感袭来,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原来,摧毁他们二十多年情义的,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阴谋,而是这俗世中最常见、也最无奈的——家庭的倾轧、经济的窘迫、人性的软弱,以及那一点点在绝境中被扭曲放大的、自私的“爱”。
他没有说“原谅你”,也没有说“活该”。他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站起身,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轻说了一句:
“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便利店,没有再看阿杰一眼。秋夜的寒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他知道,阿杰的自首,或许能在法律上减轻他的一部分压力,但那些已经失去的信任、青春、爱情,以及被彻底改变的人生轨迹,再也回不来了。
几天后,小焱接到了银行和律师的通知,证实了阿杰已主动投案,并交代了大部分事实。案件的性质发生了转变,小焱的压力骤减。但他内心,并无多少喜悦。
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在便利店角落里痛哭流涕、最终选择面对残局的阿杰。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由欺骗、背叛和巨额债务冲刷出的、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那段贯穿了整个青春岁月的发小情谊,最终以这样一种惨烈而荒诞的方式,彻底落幕。
生活还在继续,债务仍需偿还。只是,那个名叫小焱的男人,独自走在寒冷的街道上,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他的世界里,有些东西永远地沉没了,也有些东西,在废墟之下,以一种更加冷硬的方式,重新生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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