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自那次深夜视频后,小焱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肉眼可见的低气压中。我们见了一面,就在他家附近一个僻静的咖啡馆角落。不过短短数日,他比视频里看起来更加形销骨立。原本合身的衬衫领口松垮地耷拉着,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被人揍了两拳,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我现在……算是体会到什么叫‘白昼追魂’了。”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不断地扫视着周围,仿佛那些催收的人会随时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
他给我看他的手机。屏幕上,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的图标上,鲜红的数字触目惊心。他设置了好几个勿扰模式,但某些特定的号码,似乎总能穿透这层脆弱的屏障。
“你看这个,”他点开一条语音公放,一个粗粝凶狠的男声立刻炸响在安静的角落,引得邻座客人侧目,“焱XX!别他妈给老子装死!今天下午三点前,看不到钱,我们就去你公司门口拉横幅!让你同事都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小焱飞快地按掉语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抿得死白。“他们……他们真的干得出来。”他喃喃道,眼神里是屈辱和恐惧交织的火焰,“我查过了,这家催收公司,名声臭得很,手段下三滥。他们不仅知道我单位地址、领导名字,连我爸妈住哪个小区,我女朋友在哪儿上班……他们好像都知道!”
这种被全方位窥视、无处遁形的感觉,像无数细密的针,日夜不停地刺扎着他的神经。他不敢轻易接陌生电话,每一次手机震动,都像一次小型的心脏电击。他上班时精神恍惚,无法集中注意力,听到办公室座机响或者同事大声叫他的名字,都会惊得一哆嗦。他开始避免乘坐公共交通,因为害怕在密闭空间里接到那种电话,会让他失控;他甚至减少了与女友的见面,因为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精神状态,更怕连累到她。
“我感觉自己像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又像一只被堵在死胡同里的老鼠。”他痛苦地抱住头,“白天是没完没了的电话轰炸和言语羞辱,晚上……晚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睡眠,已经成为另一个战场。那些关于牢狱之灾的梦境,非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狰狞,仿佛在补偿他白日里强行压抑的恐惧。
梦境一:无尽的走廊与重复的审判
他描述,自己反复梦见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昏暗的行政走廊里。两侧是一模一样的、紧闭的深色木门,门牌上模糊地写着“信贷部”、“法务室”、“执行庭”……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格外瘆人。然后,他会推开其中一扇门,里面瞬间变成一个庄严肃穆的法庭。法官高高在上,面容模糊,但声音冰冷如铁,一遍又一遍地宣读着对他的判决:“……判处有期徒刑……承担连带清偿责任……”他站在被告席上,想呐喊,想辩解,想指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阿杰,但台下旁听席上,父母绝望的眼神,女友难以置信的目光,同事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像无形的胶带封住了他的嘴。这个梦境的可怕之处在于其重复性和无力感,每一次审判都加深着他的罪孽感和对既定“命运”的恐惧。
梦境二:铁窗与锈蚀的锁链
另一个频繁出现的梦境,是他已经被关押。场景是一个狭窄、潮湿、不见天日的囚室。铁窗锈迹斑斑,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鸟飞过,衬托出室内的死寂。他穿着条纹的囚服,手上脚上戴着沉重冰冷的镣铐,一动就哗啦作响。他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墙角,能闻到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有时,梦里会有其他模糊的、充满恶意的囚犯身影,对他推搡、嘲笑;有时,则是绝对的孤独,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空荡的囚室里放大,直至震耳欲聋。这个梦境强调的是被剥夺自由后的生理与心理上的窒息感,以及那种被社会抛弃、坠入深渊的终极绝望。
梦境三:下坠与碎裂
最近,他还开始做一个新的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处极高的、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迷雾缭绕。他回头,看到父母、女友、朋友在远处对他呼喊,表情焦急,但他听不清声音。然后,脚下的岩石突然崩塌,他猛地向下坠落,失重感攫住了他,风声在耳边呼啸。在坠落的过程中,他仿佛能看到自己过往生活的碎片像玻璃一样在身边纷纷碎裂——大学毕业照上的笑脸、第一次升职的喜悦、和女友旅行的甜蜜瞬间、与阿杰把酒言欢的称兄道弟……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下坠中化为齑粉。这个梦,象征着他内心对于现有生活彻底崩溃、一切美好都将被毁灭的深层恐惧。
“每次从这种梦里惊醒,”小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我都要愣好久,才能确认自己还在家里,在床上。然后,那种庆幸感瞬间就会被巨大的现实压力淹没。我摸着自己的脖子,看着窗户,有时候……有时候甚至会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不是……是不是彻底解脱了,反而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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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让我心头一紧,立刻厉声打断他:“胡说什么!这只是一道坎,再难也能迈过去!别让那些混蛋和噩梦把你逼到绝路!”
他猛地一震,像是被我的喝斥惊醒,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但疲惫和恐惧依旧根深蒂固。“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道,“可是寒,我真的快撑不住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会‘啪’一声断掉。”
现实的压力与梦魇的侵蚀,正在形成一种邪恶的共生。白天的恐惧和焦虑,为夜晚的梦境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而夜晚噩梦带来的精神损耗和躯体化症状(心悸、盗汗、头痛),又让他在白天更加脆弱,更加无力应对催收的步步紧逼。
他去看过医生,医生诊断是急性焦虑发作伴随睡眠障碍,开了一些安神和助眠的药物。但药物只能强制按下他身体的躁动,却无法驱散盘踞在他心头的、关于法律、债务和身败名裂的幽灵。
离开咖啡馆时,天色已近黄昏。小焱裹紧了外套,背影在秋风中显得异常单薄和萧索。他回头对我挥了挥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然后快步汇入下班的人流,瞬间被淹没。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对于此刻的小焱而言,最可怕的或许不是那笔天文数字的债务,也不是催收人员的辱骂威胁,甚至不完全是法律可能带来的后果。
而是这种日夜不休、内外交困的精神折磨,这种被一条因“义气”而生的无形锁链,拖拽着不断滑向绝望深渊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从内部开始崩塌。而我能做的,似乎只有眼睁睁看着,以及,在他每一次即将被黑暗吞噬时,奋力将他拉回现实的光亮处,哪怕只有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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