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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章 城中变天

    暮色的确像一层被灯油浸得半透的纸,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嗤啦”一声烧出焦黑的窟窿。

    可今晚,整座棠州城连点火光都小心翼翼,仿佛谁喘口大气,就会把天幕捅破。

    戌时三刻,宵鼓刚敲过最后一声,北城根儿下的老槐便“哗啦啦”惊起一群夜鹭。

    它们掠过垛口时,翅膀拍出的风声,像极了一连串短促的暗号——

    “来了,来了!”

    段云霆就站在暗号指向的巷口。

    玄铁甲叶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辉,白狼披风被夜风撑得满满当当,像一面尚未染血的崭新战旗。

    他抬手,轻轻抹去额前雨珠——其实并无雨,只是盔檐里凝了太多汗,顺着眉骨滚下来,又咸又涩。

    少年自己都未察觉,那滴汗落在唇角时,他下意识抿了抿,像提前尝到今夜的血味。

    “少主,叠翠园门前暗哨已拔掉,共三人,没响动。”

    副将段七猫腰掠来,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

    段云霆点头,掌心在披风里悄然攥紧又松开——那里头藏着父帅黄昏时亲手递来的总督令牌。

    令牌边缘的浮雕狼首,此刻正狠狠硌着他的虎口,像一枚烧红的印,逼他记住:

    今夜之后,棠州再不容私徽私兵,再不容“穆”“柳”“魏”这些姓氏与段氏并肩。

    “动手。”

    两字出口,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似闸刀落下。

    最先被围的是子爵穆世勋的“叠翠园”。

    园子建在城西曲水湾,占地三十余亩,外墙用南岭赭石粉砌成珊瑚色,灯火一照,便像半浸在酒里的红琥珀。

    可今夜,琥珀里闯进了黑铁。

    “砰——!”

    熟铜攻城锤只一下,朱漆大门便从铜钉处炸开,碎木片四散如红蝶。

    门房小厮刚探出半颗脑袋,就被一只铁臂勾住脖颈,拖进暗处,连呜咽都没来得及。

    府兵潮水般涌入,脚步整齐得像同一条巨蟒的腹鳞,沙沙作响。

    穆世勋其实早已听见动静。

    他披了件雨过天青的锦袍,趿着软缎便鞋奔至廊下,手还下意识去扶腰间玉扣——那是他去年寿宴时圣上亲赐的“永绥”纹带。

    可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碎瓷上。

    瓷片是昨夜小妾才摔的,产自海外鎏金窑,锋锐非常,当即在他额角豁开一道血口。

    血顺着鼻梁滴在锦袍前襟,像雪里骤然绽开的朱砂梅。

    “你、你们——”

    他尚未来得及嘶喊,一条拇指粗的铁链已自后颈套下,冰凉而粗糙,带着桐油与铁锈混杂的味道。

    链扣“咔哒”合拢,像给一头困兽打上最后的标记。

    穆世勋被反剪双臂拖过回廊时,余光里瞥见绣帘被一刀劈开,金线芙蓉“嗤啦”两半,珠光宝翠滚了一地。

    那颗他高价从波斯商人手里购进的夜明珠,正滚到一名兵卒脚边,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没入污水沟。

    女眷们的哭声从后院传来,高高低低,像被夜风掐断又拼合。

    襁褓中的婴儿被乳母紧搂,却被兵卒以绸带一并缚了臂,连哭带咳,小脸憋得青紫。

    男丁们被麻绳串成一行,绳结勒进手腕最嫩的皮肉,稍一挣扎便渗血。

    月光照在铁甲与锦袍之间,冷辉与绫罗交相辉映,竟有一种诡艳的残酷。

    与此同时,一街之隔的男爵段仲谦却自以为能幸免。

    “听雨轩”是祖宅,前后五进,门楣上“敕造”二字还是开国年间御笔。

    段仲谦与段伯熙同出溯陵段氏,只是远支,素来以“宗亲”自居。

    他听见外头隐约的铁甲碰撞,竟命家仆摆酒,亲自捧了鎏金盏,立于中庭相迎。

    “都是自家人,何必——”

    话音未落,案几被当胸一脚踹翻。

    杯盘碎了一地,琥珀酒液溅在他藏青团花缎袍上,像一摊新鲜的血。

    段仲谦踉跄后退,颤抖着举起家徽玉牌——羊脂玉,镂空雕着“肃敬”二字,是祖上随龙入关时御赐。

    玉牌在月光下泛出温润一泓,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却被段云霆亲手夺下。

    少年抬臂,一掷——

    “咔啷!”

    玉牌砸在青石阶上,碎成三瓣,脆响像一记耳光,抽得段仲谦耳膜生疼。

    “宗亲?”

    段云霆俯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总督令下,只认王法,不认宗亲。”

    铁链缠身的一瞬,段仲谦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在这条回廊里,看着父辈们用同样的铁链锁拿“叛奴”。

    如今风水轮流转,铁链竟套回段氏血脉的脖颈。

    他被拖出府门时,仍嘶哑喊着“祖制”,声音却被重甲碰撞声碾得粉碎,像枯叶被车轮压进泥里。

    夜色愈深,风也愈冷。

    段云霆跨出“听雨轩”门槛,抬头望天。

    东方已泛起极淡的鱼肚白,像一把薄刃,悄悄挑开黑夜的幕布。

    他深吸一口气,铁锈、酒浆、胭脂、血腥,种种味道混在一起,竟意外地让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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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主,柳园、鹤归山庄同时开围,已按预案封死暗道、水闸。”

    段七再度来报,声音里带着熬了一夜的沙哑。

    段云霆点头,翻身上马。

    白狼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尚未完全展开便已浸了霜雪的旗帜。

    他知道,自己无需再亲临每一处。

    父帅把最硬的骨头留给他啃,剩下的,自会有人按部就班。

    可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

    那条青石街尽头,囚徒的队伍已蜿蜿蜒蜒,像一条被剥了皮的蛇,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铁链叮当,哭声起伏,昔日锦袍玉带的贵族,如今蓬头垢面,被串在一起,在晨风里瑟瑟发抖。

    而更远处,城门大牢的铁门正缓缓开启,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巨兽,张开黑洞洞的口,等待最后一顿盛宴。

    少年忽然想起离府前,父亲隔着屏风说的最后一句话:

    “云霆,莫怕,也莫回头。

    旧疮若不连根剜去,新肉便永远长不齐。”

    晨光照在铁链上,反射出冷冽的光,也照在那些被查封的府邸大门上——封条鲜红,像一道道新愈合的伤口,又像一条条新生的血脉,把棠州的旧疮,彻底剜去。

    段云霆勒马,不再回望。

    他抬手,示意兵卒封锁府库,贴上总督府封条。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从今天起,棠州只认总督令,只遵新律——旧日贵族,已成过去。”

    话音落下,第一缕朝阳跃出地平线,将少年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淡金光晕。

    白狼披风在风里扬起,像一面终于展开、且尚未染血的崭新旗帜,猎猎作响。

    而旗帜之下,是旧时代的废墟,也是新时代的胚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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