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牙被放逐进虚空乱流的那一刻,主峰断崖上的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那道吞噬了他身形的漆黑裂缝缓缓闭合,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那里从未有过一个名为灰牙的妖王,也从未有过一场荒唐可笑的君临大梦。
万妖窟,又恢复了它原本的秩序。
一种更古老、更根源的秩序。
匍匐在山巅与山脚下的所有妖将妖兵,依旧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他们不敢抬头,不敢呼吸,甚至不敢思考。那股源自神魂深处的恐惧,像无数细密的冰针,封住了他们的一切感官。
王座仍在,但王已经没了。不,是从来就没有过。
那张用权力与野心堆砌起来的椅子,此刻在清冷的风中,显得滑稽而孤单。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道微不可查的能量波动,自断崖下方一处崩塌的废墟中,一闪而过。
那波动极其微弱,像夏夜里萤火虫最后一次扇动翅膀,若非神魂之力臻至化境,根本无从察觉。它混杂在因大阵崩毁而四处逸散的混乱妖气中,狡猾得像一条贴着地面游走的蛇。
敖烬的金瞳微微一动,视线转向那片废墟。
那里,柳如烟的身影已经消失。
她几乎是在灰牙被废掉修为的那一刻,就捏碎了藏在掌心深处的一枚符箓。那不是什么高阶的空间法器,而是蚀魂殿主赐予她的一道“影遁符”,作用只有一个——在能量极度混乱的环境中,将自身的气息与形态彻底融入阴影,进行一次短距离的、随机的传送。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
她赌对了。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场血腥而残忍的惩戒所吸引,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毫无修为的凡人。
“跑了只老鼠。”敖烬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他抬起手,指尖已有金色的光芒在凝聚,似乎准备直接撕裂空间,将那道逃窜的气息揪出来。
“让她跑。”
叶染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她正背对着那张空荡荡的王座,饶有兴致地拨弄着自己的一缕发梢,仿佛在研究上面的分叉。
敖烬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向叶染,眼神里带着询问。
“一只被吓破了胆的老鼠,只会拼了命地往自己觉得最安全的洞里钻。”叶染放下手,转过身来,唇边噙着一抹浅笑,“我们要是现在就把它抓住了,那它的老巢,岂不是还要我们自己费劲去找?”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虚虚一点,方向正是魔域边陲。
“你看,她跑得多卖力,多勤快。这是在免费为我们带路呢。”
她的语气,像是在夸奖一只听话的宠物。
敖烬眼中的金光散去,他明白了叶染的意思。猎犬已经放出,只需跟在后面,就能找到猎人的营地。这确实比他直接动手,要有趣得多。
叶染没再看那些匍匐在地的妖物,对她而言,这场发生在万妖窟的闹剧,已经落幕。灰牙这件玩具,比她想象中坏得更快,也更无趣。
她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细微的轻响,那姿态,仿佛刚刚只是做了一场舒展筋骨的晨练。
“走了,去看一场更大的烟火。”
她说着,便迈开步子,径直从断崖边踏入虚空,身形如一滴融入水中的墨,悄然消失。
敖烬没有丝毫迟疑,紧随其后,也踏入了那片虚无。
主峰之上,只留下一众瑟瑟发抖的妖将,以及那张空无一人的王座。许久之后,胡九才敢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椅子,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恐惧。
……
蚀魂深渊的入口,是一道横亘在大地上的巨大伤疤。
它位于魔域的最边缘,这里的土地是黑红色的,坚硬如铁,寸草不生。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大团大团翻滚不休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陈年血液的腥气、腐烂骨肉的臭气与某种金属锈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吸入肺里,让人的神魂都感到一阵刺痛与滞涩。
两道身影,自虚空中缓缓浮现,落在了深渊的边缘。
柳如烟的气息,就在不久前,消失在了这道深渊的下方。
叶染站在悬崖边,低头看着下方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狂风从深渊中倒灌而出,吹得她素色的裙摆猎猎作响。那风中裹挟着无数细碎的、带着怨念的灵魂碎片,它们像一群无意识的飞蛾,疯狂地扑向任何有生命气息的活物。
然而,在靠近叶染三尺之内时,这些怨魂碎片就如同遇到了烈日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净化,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叶染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足以让任何正道修士道心不稳的污浊气息,进入她的身体后,却仿佛让她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惬意。
“这味道……”她微微眯起眼,那神情像是在品尝一道许久未曾尝过的家乡菜,“有点像我以前住的地方,只不过,发霉得更厉害一些。”
她说的“以前住的地方”,是那片曾让万界神佛都为之颤抖的混沌魔域。
敖烬站在她身侧,周身自成一域,将那些污秽的气息尽数隔绝在外。他不喜欢这里的味道,那让他想起一些被封印在龙族血脉记忆深处的不愉快画面——关于上古时期,那些从世界阴影里爬出来,试图啃食龙骨的卑劣东西。
他看着叶染那副有些享受的模样,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一个老鼠洞而已。”
“不不不,”叶染摇了摇手指,纠正他,“这可不是普通的老鼠洞。能养出柳如烟那种货色,还能让她觉得这里是安全的避风港,说明洞里的那只老耗子,有点年头了。”
她转过头,看着敖烬,眼眸在铅灰色的天光下,亮得惊人。
“你说,我们是直接把洞口堵死,放一把火,听它们在里面吱吱叫。还是……跳下去,一只一只地,把它们的尾巴踩住,再问它们,想怎么死?”
这个问题,她问得兴致勃勃。
敖烬看着她眼中那不加掩饰的、属于猎食者的兴奋光芒,唇角也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喜欢她这副模样。
肆意,张扬,对世间的一切都抱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的姿态。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敢于自爆,敢于将整个世界都当做游乐场的灭世魔尊。
“你决定。”他开口,声音低沉。
叶染笑了,那笑容明媚,与这片死寂绝望的天地格格不入。
“那就……下去看看吧。”
她说着,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向着那深不见底的、翻涌着黑雾的深渊,飘然坠下。
“毕竟,”她的声音从下方悠悠传来,带着几分恶劣的戏谑,“我还没见过,敢自称‘蚀魂’的东西,长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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