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神君陨落,神躯化尘,权柄崩散。
那枚由岩砾随手抛出、拖着混沌光尾飞向郡城的“混沌山岳印”,在晦暗天穹下划出一道短暂却刺眼的轨迹,最终悄无声息地没入郡城中央那巍峨神宫深处,消失不见。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权柄交接的轰鸣。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除了最初的涟漪,再无更多声息。但所有目睹这一幕、尤其是那些与郡城神宫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官、神将、以及与地脉愿力深度绑定的存在,都在那枚混沌印玺没入神宫的瞬间,神魂剧震,心湖深处仿佛有什么维系了千百年的“锚”骤然崩断,又有什么冰冷、沉重、陌生的东西,悄然扎根。
郡城,乱了。
最初的死寂只持续了不到十息。紧接着,神宫深处便传来了第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啸,随后是更加嘈杂的呼喝、争执、乃至兵刃碰撞的脆响!失去了金岳神君这尊镇压一切的主宰,平日里被神威与权柄强行压制的矛盾、野心、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表面的秩序。
有人想冲入神宫核心,抢夺那枚象征着郡神权柄的“混沌山岳印”,哪怕不明其底细,但其中蕴含的浩瀚山岳意韵做不了假;有人则惊惶失措,想要逃离这座即将成为风暴眼的城池;更多的人则在茫然四顾,信仰崩塌带来的空虚与恐惧吞噬着他们。
镇守郡城的剩余神军试图弹压,但军心已散,指挥系统因神君陨落而陷入混乱,更有原本隶属于不同派系的神将开始各自为政,冲突一触即发。城内的信徒百姓更是陷入巨大的恐慌,神像开裂,神庙光芒黯淡,往日神圣的祈祷声变成了绝望的哭嚎。整座雄踞三千里山河中心的郡城,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兽,在哀鸣中开始颤抖、瓦解。
砺石城外,旷野之上。
九万神军的沉默,比震天的厮杀更加令人窒息。他们眼睁睁看着统御自己、敬畏了无数岁月的郡神,在那赤膊少年翻掌之间化为飞灰;看着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神印被对方像丢垃圾一样抛向郡城;看着那少年转身离去,甚至懒得再看他们一眼。
那种被彻底无视、连作为敌人的资格都被剥夺的屈辱与恐惧,混杂着信仰崩塌的茫然,让这支不久前还军容严整、杀气冲霄的军队,变成了一片木然的雕塑林。
敖磐跪在地上,镇岳神戟就落在手边,他却连捡起的力气都没有。脸上血迹与尘土混合,眼神空洞地望着神君消散的那片天空,又望了望砺石城头——那里早已空无一人。败了,一败涂地。不是败于军阵,不是败于谋略,是败于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企及的绝对力量差距。什么镇疆神将,什么九万大军,在那种力量面前,与蝼蚁何异?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一名亲卫挣扎着爬过来,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怎么办?敖磐惨然一笑。神君陨落,郡城必乱,他们这支大军已成无根浮萍。进攻砺石城?不过是送死。撤回郡城?那里已成是非之地,且失去神君统帅,他们这些“败军之将”回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何况,那岩砾抛出的诡异印玺已入神宫,天知道郡城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就在九万神军茫然无措、士气彻底瓦解之际,砺石城那残破的城门,忽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不是大军出击,只有三个人走了出来。
当先一人,正是老吴头。他换上了一身勉强干净的粗布衣服,腰杆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但眼神却异常锐亮,隐隐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他身后跟着两名沉默的石军队长,同样衣着简朴,只各自背着一把黑曜石镐。
三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走向那九万呆滞的神军,走向中军阵前跪地的敖磐。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有茫然,有警惕,有下意识的敌意,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没有弓弩举起,没有刀枪相向,甚至没有人出声喝问。这支军队的魂,已经散了。
老吴头在距离敖磐三丈处停下,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开口,传遍附近军阵:
“奉岩砾大人令,传话尔等。”
“金岳已死,此郡无主。尔等皆受神道裹挟之卒,往日罪责,可暂不追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这些曾经威风凛凛、如今却狼狈不堪的神军将士。
“现予尔等三条路。”
“其一,卸甲弃兵,自散归家,以往种种,一笔勾销。大人有言,此方天地,不当有神,亦不当有奴。归家之后,是垦荒种田,是务工行商,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其二,若无处可去,或仍愿持戈者,可留下。但须谨记,此后所持之戈,不为神,不为君,只为护佑身侧同胞,只为开辟脚下生地。愿留者,需通过考核,打散重编,待遇与砺石城石军等同,一视同仁。”
“其三,”老吴头的声音冷了下来,“若还有心念旧神,或自觉高人一等,不愿卸甲归田、亦不愿与昔日的‘矿奴’‘贱民’为伍者——限尔等三个时辰内,退出砺石城三百里外。过时不走,仍滞留此地者,视为敌寇,格杀勿论。”
三条路,清晰,冷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选择”。
不再是神谕般的命令,不再是毫无道理的压榨与驱使,而是给出了选项。尽管这选项背后,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九万神军一片哗然,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响起。卸甲归家?他们中许多人世代为神军,除了打仗操练,几无其他谋生技能,家又在何方?留下?与那些曾经的矿奴、叛逆为伍?心理上的落差与抵触何其巨大!离开?失去神君与郡城依托,他们这支孤军又能去往何处?天下虽大,何处能容得下他们这些“前朝余孽”?
敖磐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老吴头,嘶声道:“岩砾……大人,就如此放心,让我等九万大军自决去留?不怕我等假意归降,伺机反扑?或是集结起来,仍是祸患?”
老吴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怜悯,又似嘲弄:“敖将军,你以为,大人会在意吗?”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那座残破却沉默的城池,又指了指天空——那里,九曲禁灵大阵的光晕正在缓缓消散,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处不在的“沉重”感,却弥漫在天地之间,仿佛整片山河的重量都悄然倾斜,压向了砺石城的方向。
“神君携三千里山河之势而来,结果如何?九万大军围城数日,结果如何?大人的目光,早已不在此处了。”
老吴头收回手,淡淡道:“三条路,自己选。三个时辰,自己把握。是生是死,是去是留,大人给了你们选择,这已是天大的恩典。莫要……自误。”
说完,他不再多言,带着两名石军队长,转身便走,重新回到了那扇敞开的城门内,城门缓缓闭合。
留下九万神军,在旷野的风中凌乱。
三个时辰。
煎熬的三个时辰。
有士兵开始默默脱下身上的甲胄,丢下手中的兵器,三三两两,朝着远离郡城和砺石城的方向蹒跚离去,背影萧索。他们选择了第一条路,尽管前路茫茫。
也有小股部队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沉默地走向砺石城,在指定的区域放下武器,接受石军的初步盘查与登记,眼神中充满了忐忑与一丝认命。他们选择了第二条路,或许是为了生存,或许是真的无路可走。
更多的人则在原地彷徨、争执、甚至爆发了小规模的内斗。敖磐试图重新收拢部队,但响应者寥寥。神君之死与岩砾那碾压般的力量,已经彻底摧毁了这支军队的凝聚力与战斗意志。最终,敖磐在一众亲卫的拼死护卫下,带着不到五千人的死忠部队,仓皇朝着远离砺石城和郡城的荒野方向退去,选择了第三条路中的“离开”。
三个时辰后。
砺石城外,留下的神军约有三万余人,大多神情麻木,兵器甲胄堆积如山。更多的人,则已散去。
城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是一队队手持石镐、眼神警惕的石军。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收缴堆积的武器,将留下的神军分批带入城内早已划出的空旷区域,进行更详细的登记、甄别。
整个过程,并无多少喧嚣。败军的颓丧,胜利者的淡然,形成一种诡异的平静。没有欢呼,没有庆祝,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而此刻的岩砾,并未关注城外的收尾。他盘坐于禁地院落那方灰黑色的石台上,双眸微闭,心神却仿佛分成了数缕。
一缕,遥遥感应着郡城方向。那枚没入神宫的“混沌山岳印”,正如同一个无声的漩涡,缓缓吸收、梳理着因金岳神君陨落而狂暴紊乱的郡境地脉之气,并将其打上属于“混沌”与“归墟”的全新烙印。神宫内的混乱与争夺,在印玺那无形的、沉重的威压下,正逐渐变得……安静。不是平息,而是一种被更强力量威慑下的死寂。这枚印,就像一块投入沸水的玄冰,镇不住所有的沸腾,却能让最中心区域冷却、凝固。
另一缕心神,则沿着那冥冥中的联系,投向更遥远的、神朝核心的“万神殿”方向,与那潜伏已久的神念化身共鸣。
万神殿地下,愿力熔炉深处。
那缕神念化身,已然膨胀、壮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它不再是一缕细微的意念,而是化作了一片流淌在愿力洪流阴影中的、粘稠的、充满归墟死寂意韵的“墨色潮汐”。
金岳神君的陨落,以及其与“祖岳意志”连接被强行切断引发的天地法则震荡,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对依托于香火愿力与天地法则稳定性的神道体系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冲击。愿力熔炉那庞大而精密的运转系统,出现了数百处大大小小的“故障”与“淤塞”。
神念化身蛰伏的这片“墨色潮汐”,趁机而动。
它不再满足于腐蚀节点、延迟反馈。它开始如同最贪婪的癌细胞,沿着愿力流转的管道、沿着神力疏导的纹路、沿着维持熔炉运转的核心阵法缝隙,疯狂地蔓延、渗透、复制自身!
它所过之处,精纯的愿力被污染上“怀疑”与“虚无”的杂质,神力的运转变得滞涩扭曲,阵法的光芒迅速黯淡。更可怕的是,它开始尝试“同化”那些维持熔炉运转的低阶神仆的神魂!将自身那冰冷死寂的意念碎片,如同病毒般植入他们虔诚的祈祷与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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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只是个别神仆感到心神不宁,效率下降。很快,这种“污染”开始蔓延。一片区域的神力输送管道突然淤塞、爆裂,金色的愿力裹挟着灰黑色的死寂气息喷涌而出,将附近的一切腐蚀、湮灭。一处关键的净化枢纽莫名宕机,海量未经净化的驳杂愿力直接冲入下游,引发了连锁的紊乱与反噬。
凄厉的警报声在万神殿地下深处响起,但回应者寥寥。金岳郡的剧变已经引起了整个神朝高层的震动与恐慌,更多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那里。留守熔炉的高阶神官焦头烂额,试图修复,却绝望地发现,那种灰黑色的“侵蚀”如同附骨之疽,根本无法用已知的神术祛除,反而越是想清除,扩散得越快!
短短数个时辰,这座维持神朝亿兆信徒愿力流转、象征着神道根基的宏伟熔炉,已有超过三成的区域被那“墨色潮汐”侵蚀、瘫痪!熔炉的轰鸣声变得断断续续,璀璨的光芒大片大片地熄灭,如同垂死的巨兽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神念化身潜藏于潮汐最深处,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它的任务即将完成。当这座熔炉彻底崩溃,神朝的信仰网络将出现一个无法弥补的巨大空洞,连锁反应会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席卷整个神道世界。
最后一缕心神,岩砾收归自身,沉入胸膛深处那朵已然凝实了不少的“混沌归墟莲种”之中。莲种缓缓旋转,九片花瓣虚影若隐若现,其中一片呈现出清晰的暗金山岳纹理,正是吞噬熔炼了金岳郡神权柄与部分“祖岳”概念后所化。莲种的核心,那点混沌乌光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诸天。
他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对他的“排斥”与“挤压”正在减弱。不是接受,而是他自身的存在“重量”与“本质”,正在逐渐超越此界天地的承载与定义极限。就像一块过于沉重的石头,周围的泥土已经无法将其包裹。
香火神朝的“坐标”,正在灵魂深处缓缓凝聚、清晰。那是愿力海崩溃前最后的哀鸣,是信仰网络崩塌时释放出的、指向世界核心本源的“死亡频率”。
快了。
当他离开时,这个世界将再无至高神只,信仰回归众生自身抉择,或许混乱,或许新生。而他将带走此界关于“香火”、“愿力”、“神道权柄”的深刻理解,以及那枚初步成型的“混沌山岳印”作为资粮。
岩砾睁开眼,混沌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院墙上斑驳的光影,也倒映着更遥远的、正在崩坏与新生的未来。
他起身,走出院落。
砺石城中,喧嚣渐起。收编的神军与原本的石军、民夫混杂在一起,虽仍有隔阂与警惕,但在生存与岩砾那无形威压之下,一种粗糙而原始的新秩序,正在废墟之上艰难萌发。有人开始清理破损的房屋,有人尝试在被大阵摧残过的土地上播种,更多的则是围在一起,听识字的石军或老者讲述着“无信者”、“混沌薪火”的粗浅道理——那是岩砾闭关前随口留下、被老吴头等人奉为圭臬的东西。
岩砾走过街道,人群自动分开,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敬畏、狂热、依赖、迷茫……复杂难言。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中央的砺石台。
登上台顶,他俯瞰着这座残破却孕育着某种新生命的城池,又望向东方那隐约传来混乱波动的郡城方向,最后抬头,望向那正在缓缓恢复正常、却似乎永远蒙上了一层灰霾的天空。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虚张,对着天空,轻轻一握。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
但城中所有人,乃至方圆数百里内所有生灵,都在这一瞬间,感到心头一轻,仿佛某种无形的、沉重了无数岁月的枷锁,悄然……松动了一丝。
“此地,”岩砾的声音平静地传开,不高,却烙印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中,“再无金岳。”
“往后如何,是尔等自己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仰望的脸。
“记住,能站着的,是自己的骨头。能活下的,是自己的本事。”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下砺石台。
背影依旧如山,却似乎比来时,更加遥远,更加……不可触及。
城中的喧嚣,在他离去后,停滞了一瞬,随即以更大的声浪爆发开来。那声音里,有迷茫的议论,有激动的争吵,有对未来的惶恐与期盼。
而岩砾,已回到禁地院落,重新盘坐于石台之上,闭目凝神。
掌心,那朵混沌石莲的虚影再次浮现,缓缓旋转,莲心深处,一点属于香火神朝的“死亡坐标”,正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星图之上,第三个节点,即将彻底点亮。
遥远的虚空,骸骨星舟微微震颤,似乎感应到了那熟悉的归墟韵律与……丰盛的世界残骸气息。
曦立于舟头,眉心生死轮转印明灭不定,望向下方那片正在经历剧变的神朝世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随即归于平静的守护。
等待,最后的收割。
与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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