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黎明前，雾最浓的时候，三十个人从铁门关后山的悬崖索降而下。
绳子是特制的，麻绳芯外面裹了牛筋，又浸了桐油，又韧又滑。
三十条绳子垂下去，在浓雾里像三十根灰色的肠子，晃晃悠悠，看不见底。
萧辰第一个下。
他左手缠着绷带，不能用力，全靠右手和腿。
下滑的速度很快，耳畔是风声和绳子摩擦崖壁的沙沙声。
雾扑在脸上，湿冷，带着泥土和青苔的腥味。
往下二十丈，雾淡了些，能看见底下是一片乱石滩。
滩上有条小河，水声哗哗的。
他落地，顺势一滚卸力，然后蹲身，右手按在刀柄上——刀是特制的短刀，一尺半长，刀身黝黑，不反光。
四周安静，只有水声。
他打了个唿哨，短促，像夜枭。
上面的人开始陆续下滑。
三十个人，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全部落地，没人说话，只有轻微的喘息和装备碰撞的闷响。
落地后自动分成三队:十名武僧一队，由白眉和尚的师弟慧明带队；二十名精锐分两队，赵虎带一队，另一队由神机营的老兵王闯带队。
萧辰扫了一眼所有人。
装备都齐整:每人一个背囊，里面装着三天的干粮、水囊、攀爬工具、炸药、药品。
武器是短弩配三十支箭，短刀，还有一根带钩的绳索。
身上穿的衣裳是墨凤特制的伪装服，布料染成了黄绿相间的迷彩色，趴在草丛里几乎看不见。
“检查装备。”
萧辰低声说。
三十个人迅速自查。
弩弦、箭矢、刀鞘、背囊扣带……每个细节都过一遍。
这是墨凤反复强调的:在敌后，任何一个细节出错都可能要命。
“报数。”
萧辰又说。
“一。”“二。”“三。”……
声音压得很低，但清晰。
报到三十，一个不少。
“路线都记熟了？”
萧辰看向赵虎。
赵虎点头，拍了拍胸口——地图贴身藏着:“出了这片山，往北走五十里是草原边缘。
避开牧民聚居区，沿着干河道走，白天休息，晚上赶路。
五天，赶到白骨荒原边缘。”
“记住，”萧辰目光扫过所有人，“我们的目标是血狼谷，不是杀敌。
遇到幽冥宗的人，能躲就躲，躲不过就速战速决，不留活口，不暴露行踪。明白？”
“明白！”
三十人低声应道。
“出发。”
队伍像一条蛇，悄无声息地滑进山林。
萧辰走在最前，赵虎断后。
慧明带的武僧队在中间，他们不光是战力，还是“预警器”——佛门功法对阴邪之气敏感，能提前发现尸兵或者幽冥宗的暗哨。
山林很密，树冠把天遮得严实，光线昏暗。
地上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但得小心，落叶底下可能有坑，有石头，还有蛇。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天亮了。
但林子里还是暗。
只有零星的光柱从树缝里插下来，照出飞舞的灰尘和蚊蚋。
“停。”
萧辰抬手。
队伍立刻蹲下，隐入草丛和树后。
前方三十丈外，有动静。
不是人，是尸兵——三具普通尸兵，正在林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它们眼窝里的绿火很弱，像随时会灭，动作也迟缓，走一步晃三下。
“绕过去？”
赵虎凑过来低声问。
萧辰眯眼看了看四周地形。
左边是陡坡，右边是密林，绕的话得多走两里路，而且密林里情况未知。
“清理掉。”
他做了个手势。
三个神机营的老兵悄无声息地摸上去。
他们没用弩——弩箭有破空声，在林子里传得远。
用的是吹箭。
细竹管含在嘴里，噗噗噗三声轻响。
三支淬了麻痹散的短针射出去，正中三具尸兵的后颈。
针细，声音小，尸兵甚至没察觉，继续往前走。
但走了几步，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晃了晃，扑通倒地。
眼窝里的绿火，渐渐熄灭。
三个老兵上前，用短刀捅穿眼窝补刀，然后把尸体拖到灌木丛里掩埋。
整个过程不到半刻钟，干净利落。
队伍继续前进。
白天就在这种躲躲藏藏中过去。
遇到了七波游荡的尸兵，都避开了。
还遇到了一群野猪，没惹，绕路。
黄昏时，队伍出了山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草甸。
草甸往北延伸，一眼望不到头。
草已经黄了大半，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
风很大，吹得草浪一层层翻滚，发出哗哗的响声。
“在这里休息两个时辰。”
萧辰说，“天黑后再进草原。”
队伍散开，各自找隐蔽处。
有人啃干粮——硬邦邦的肉脯和更硬的面饼，就着凉水往下咽。
有人检查装备，有人闭目养神。
萧辰靠在一棵枯树后，解开左臂的绷带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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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不好。
皮肤下的经脉还是红蓝交错，但红色更盛——离火之力在反扑。
青凤给的药压制不了多久，他得省着用内力，否则经脉会彻底崩溃。
慧明走过来，递过一个水囊:“公爷，喝点这个。
寺里配的甘露汤，能宁心静气，对调和内息有帮助。”
萧辰接过，喝了一口。
味道清甜，带点药味，入腹后确实有股温和的凉意散开，暂时压住了经脉里的燥热。
“多谢大师。”
“公爷客气。”
慧明在他旁边坐下，也看向北方的草原，“按这个速度，明晚能到白骨荒原边缘。但那地方……老衲总觉得不安。”
“大师感应到什么了？”
“说不上来。”
慧明皱眉，“不是阴气，也不是尸气，是另一种……更古老、更浑浊的东西。像大地本身在腐烂。”
萧辰沉默。
法杖地图上对白骨荒原的标注，只有一个骷髅头和“危险”二字，没具体说明。
但能让幽冥宗都忌惮的地方，肯定不简单。
“到时候见机行事。”
他只能说。
天黑后，队伍再次出发。
草原的夜和山林不一样。
山林里黑是层层叠叠的，有深浅。
草原的夜是平的，一片墨黑，只有天上有星星，但星光太弱，照不亮地面。
只能靠感觉走。
赵虎带着两个熟悉草原的老兵在前探路，他们靠星位和风向判断方向。
萧辰在中间，慧明断后——武僧们手里握着念珠，低声诵经，既是为队伍祈福，也是用佛力掩盖活人的气息，防止被邪物察觉。
草原上风更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草浪的声音像海潮，一波接一波，把其他声音都盖住了。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是自己的脚步声被掩盖，坏的是听不见远处的动静。
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前方探路的赵虎突然打手势:停下。
队伍立刻伏低。
萧辰摸过去，顺着赵虎指的方向看。
前方百丈外，有火光。
不是一堆，是一长串，像一条火蛇在草原上蜿蜒。
隐约能听见马蹄声，还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是巡逻队。”
赵虎压低声音，“看火把数量，至少五十人。
可能是幽冥宗的，也可能是被控制的北狄骑兵。”
“绕不过去。”
旁边一个老兵说，“左右都是开阔地，一出去就会被发现。”
萧辰观察地形。
他们现在在一片稍微高点的草坡后面，坡前是平缓的草甸，巡逻队正从草甸上经过。
如果要绕，得退回五里，从西边的湿地走，但湿地情况不明，而且会耽误至少两个时辰。
“等他们过去。”
萧辰做了决定，“所有人，趴下，不许动，不许出声。”
三十个人全部趴进草丛里，连呼吸都压到最低。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
能看清了，确实是北狄骑兵的打扮——皮甲，弯刀，弓挂在马鞍旁。
但他们的动作很僵硬，骑马时腰板挺得笔直，不像活人那种随马起伏的自然。而且眼窝里……有微弱的绿光。
是被控制的尸骑兵。
五十骑，排成两列，慢悠悠地走着。马蹄踏在草地上，声音沉闷。
火把在风里摇晃，光影乱晃，照出他们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
队伍从坡前三十丈外经过。
最近的时候，萧辰甚至能闻见他们身上那股混合着尸臭和马骚的味道。
他屏住呼吸，右手轻轻按在刀柄上。
左手藏在身下，手指微微蜷缩——如果被发现，他会第一时间用离火碎片的力量，虽然那可能会让经脉彻底崩掉，但总比全军覆没强。
好在，没被发现。
尸骑兵的感知似乎比普通尸兵还差，它们只是机械地巡逻，对周围的环境并不关心。
也可能是夜风太大，吹散了活人的气息。
队伍慢慢远去，火把的光变成一串小点，最后消失在黑暗里。
“起来，快走。”
萧辰低声说。
队伍继续前进，速度加快。
接下来的三天，都是这样:白天隐蔽休息，晚上赶路。
避开所有可能有人的地方，遇到巡逻队就躲，躲不过就速战速决。
第四天夜里，队伍抵达了白骨荒原边缘。
那地方，一看就不对劲。
草原到这里突然断了，像被一刀切掉。
前面是一片灰白色的土地，寸草不生，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骨头——不是人骨，是各种动物的骨头，牛羊马鹿，甚至还有巨大的、不知名的兽骨。
月光照在白骨上，泛着惨白的光。
风经过荒原时，会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鬼魂在哭。
“这地方……”
赵虎咽了口唾沫，“真他娘邪门。”
慧明已经盘腿坐下，手里念珠转动得飞快。
他额头见汗，声音发紧:“公爷，不能进去。这荒原底下……有东西。很大的东西，在沉睡，但随时可能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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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得过去吗？”
萧辰问。
赵虎拿出地图，借着月光看了半天，摇头:“绕的话，得往东走三百里，再折回来。时间来不及。”
“那就穿过去。”
萧辰看向荒原，“既然有东西在沉睡，那我们就悄悄过去，别吵醒它。”
他说得轻松，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赌命。
队伍稍微休整了一下，检查装备，把容易发出声响的东西都用布裹好。
然后，排成一列纵队，萧辰打头，慧明压尾，踏进了白骨荒原。
脚踩在白骨上，咔嚓咔嚓响，虽然很轻，但在死寂的荒原里显得格外刺耳。
每个人都走得很小心，尽量踩骨头之间的空隙。
荒原里的风更怪，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没个准向。
而且风里带着一股味道——不是尸臭，是更陈旧的、像打开千年古墓时涌出的那种腐朽气息。
走了大概三里，慧明突然低喝:“停！”
队伍立刻定住。
萧辰回头，看见慧明脸色煞白，手指着左前方:“那里……有东西醒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百丈外，地面在动。
不是地震那种动，是有什么东西从地底下拱出来。
白骨被掀开，泥土翻涌，然后，一只巨大的、惨白的手骨，破土而出。
手骨有人腰那么粗，五指张开，每根指骨都有常人手臂长。
它扒住地面，用力，接着是另一只手骨，然后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头，从地底缓缓升起。
眼眶里，燃着两团幽蓝色的鬼火。
“是白骨巨魔。”
慧明声音发颤，“上古战场留下的邪物，靠吞噬怨气和尸气存活……这荒原底下，恐怕不止一只。”
那白骨巨魔已经完全爬出来了。
身高三丈，全身由无数骨头拼接而成，像一座移动的骨山。
它低头，眼眶里的鬼火扫视荒原，然后，定格在萧辰他们这个方向。
它发现了。
巨大的脚骨抬起，迈步。
每一步，地面都在震颤。
“跑！”
萧辰吼道，“往荒原深处跑！别回头！”
三十个人撒腿就跑。
白骨巨魔在后面追，速度不快，但步子大，一步顶他们十步。
而且它一边追，一边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音像闷雷，震得人耳膜发疼。
更糟的是，随着它的咆哮，荒原其他地方也开始有动静——一只又一只白骨巨魔，从地底爬出来。
五只，十只，二十只……
整个荒原，活了。
“公爷！前面没路了！”
赵虎嘶喊。
前方是一道深沟，宽十丈，深不见底。沟对面还是荒原，但跳不过去。
后有追兵，前有绝路。
萧辰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白骨巨魔群，又看了一眼深沟。
然后他笑了。
笑得有点疯。
“赵虎，”他说，“炸药包还有多少？”
“每人两个，六十个。”
“全拿出来。”
萧辰解下自己的背囊，“在沟边埋一圈，延时引爆。
等那些骨头架子过来，炸塌沟沿，把它们埋进去。”
“可我们也会……”
“所以我们得跳过去。”
萧辰看向沟对面，“十丈，用钩索，荡过去。武僧先过，掩护。
精锐第二批，我断后。”
没时间犹豫了。
慧明第一个甩出钩索——钩索是特制的，钩头带着倒刺，后面连着牛筋绳。
钩子飞过深沟，扣在对岸一块突出的骨头上。
慧明拽了拽，结实。
他纵身一跃，借着绳索的力道荡过去，落地翻滚卸力。
然后是第二个武僧，第三个……
白骨巨魔越来越近，最近的一只只有五十丈了。
“快！”
萧辰催促。
精锐们也开始过。
有人手滑，差点掉下去，被对面的人拽上去。
有人钩索没扣牢，掉回来，重新甩。
三十个人，过去二十八个。
还剩萧辰和赵虎。
白骨巨魔已经到三十丈外，巨大的脚骨抬起，就要踩下来。
“公爷你先！”
赵虎推他。
“一起！”
萧辰甩出钩索，扣住对岸。
赵虎也甩出钩索，两人同时跃起。
人在空中时，萧辰回头看了一眼。
炸药包的引信已经燃到尽头。
轰！！！！！！！！！
连续的爆炸，震得整个荒原都在抖。
沟沿崩塌，泥土和白骨像瀑布一样倾泻进深沟。
冲在最前的几只白骨巨魔收不住脚，跟着栽下去，被埋进几十丈深的沟底。
后面的白骨巨魔停在沟边，眼眶里的鬼火疯狂跳动，发出愤怒的咆哮。
但它们过不来了。
萧辰和赵虎落地，两人都喘着粗气。
回头看，沟对面，二十多只白骨巨魔在徘徊，但只能咆哮，无法逾越这道天堑。
“走，”萧辰撑着站起来，“趁它们还没想到绕路，我们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队伍继续前进，这次是真的拼命跑了。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片白骨荒原到底有多大。
也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但没人回头。
因为回头就是死路一条。
只能往前。
一直往前。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