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主屋,入到里间,湘思取来一套干净的衣裳,搁置于案。
然后开始给元载更衣,除去外面的大氅,便是一件绵白的交领中衣。
元载个头高,替他除衣的湘思刚齐到他的胸口往上一点。
两人离得也近,他身上那股不属于他的香,让湘思立马嗅到了。
如同其他的姬妾一样,先开始,她也以为他在外有了新欢,图一时的新鲜,过一阵就腻味了。
然而这一想法只在她的脑中存在了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当她抬起头时,她竟然发现王爷在笑,......
春风拂过雁门关外的山坡,桃花如云蒸霞蔚,落英缤纷,纷纷扬扬洒在戴缨肩头。她仰面望着那片粉白交织的花海,仿佛看见了十三岁那年雨中街头飘落的第一朵海棠??那时她蜷缩在屋檐下,手中紧攥着一块绣帕,祈求有人停下脚步。如今风依旧吹,人已不再躲。
陆铭章环抱着她,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间,呼吸温热而安稳。元佑骑在他肩上,小手抓着父亲的发带,咯咯笑着伸手去够空中飞舞的花瓣。归雁与福顺将食盒铺在草地上,取出温热的香饼、清茶与果脯,长安远远守在坡下,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却也不由得被这春景染出一丝笑意。
“娘子!”福顺忽然指着食盒旁一只青瓷小瓶,“这是谁放的?”
戴缨转头看去,眉头微动。那瓶子极普通,釉色黯淡,瓶口用蜡封着,纸上无字。她取来拆开,拔去塞子一闻,心头猛然一震??是罗扶乡下特有的一种野菊膏,母亲杨三娘年轻时常熬来治咳的方子。可这手艺早已失传,连她自己都未能学会。
“不是我放的。”她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归雁凑近:“会不会是……李嬷嬷?”
戴缨摇头:“她当日离去后便再无音讯,我派人寻过,只知她投奔了一位远房侄孙,在岭南种药为生。”
众人皆疑,唯有陆铭章凝视那瓶良久,忽道:“打开看看。”
她依言撬开蜡封,从瓶底摸出一张极薄的桑皮纸,展开仅巴掌大,字迹细如蚊足:
> “君母未死,囚于京西慈云庵。彼时赵氏以假死瞒天,实则软禁贞静,至今十五载。吾乃当年接生稳婆之徒,冒死传信,望速救之。若迟,则恐不测。”
纸页落地,戴缨双膝一软,跌坐在草地上。
“什么?”陆铭章一把将她扶住,拾起纸条疾读,脸色骤寒,“你母亲……还活着?”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脑海中轰然炸开的是童年记忆里那个温柔嗓音,教她唱江南小调的女人;是寒冬夜里替她暖手、说“我们虽穷,但心要贵”的女人;是被人强行拖走前回望她一眼、泪如雨下的女人……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曹氏亲口告诉她:“你娘喝药自尽了,临终骂你不孝。”谢府上下缄口不言,连陈左也只道听途说,以为杨三娘早亡于产褥之症。
可原来……她是被活生生藏了起来。
“慈云庵……”陆铭章低语,“那是赵太后早年修佛的别院,如今归入官管,由礼部拨款供养几位‘有功宫人’。表面清净,实则是个不见天日的牢笼。”
戴缨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从未有过的烈焰:“我要去。”
“你不能去。”他立刻道,“若消息属实,那里必有耳目。你贸然现身,不仅救不出人,反倒会打草惊蛇。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沉下,“赵太后虽幽居冷宫,但她那些旧部,仍有不少盘踞京中。此事若牵扯出来,恐怕不只是救母,而是掀一场政潮。”
“那我就眼睁睁看着她再多关十五年?”她嘶声打断,泪水滚落却不肯低头,“你说过要让我活得堂堂正正!可一个连生母都不敢相认的女儿,算什么正?我戴缨可以不要爵位、不要名声、不要天下皆知我是谁,但我不能不要娘!”
陆铭章怔住。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从前她隐忍、克制,哪怕受尽屈辱也咬牙吞下;如今她终于挺直脊梁,却是因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再次被撕裂。
他缓缓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好。我去查。”
“我不让你一个人去。”她盯着他,“要么一起,要么我现在就启程。”
他知道她说到做到。
沉默片刻,他终于点头:“好。但我们得智取。”
当夜,他们密召长安、归雁、福顺议事于驿馆内室。烛火摇曳,墙上影子交错如棋局。
“我明日便上奏朝廷,称边防改制已有眉目,愿携妻儿返京述职。”陆铭章执笔在手,语气冷静,“届时以‘探亲祭祖’为由,先往罗扶停留,再顺势北上,途中绕道慈云庵附近察探虚实。”
“我可以扮作游方医女。”戴缨接道,“归雁随行,福顺留下照看元佑。若真见到了娘,便设法让她服下我特制的安神散??她若长年被药控心智,需缓释调理,不可骤然惊动。”
“我带十名亲卫暗中布防。”长安沉声道,“一旦确认地点,立即封锁庵院,防止通风报信。”
计划既定,各自散去准备。
临睡前,戴缨独自坐在灯下,翻出母亲旧物箱中的一枚银镯。那是她唯一留下的遗物,内壁刻着“婉”字,花纹是江南常见的缠枝莲。她摩挲良久,忽然发现镯口有一丝异样接缝。用力一拧,竟从中滑出一小卷绢布。
展开一看,竟是半幅画像。
画中女子约莫三十许,面容清秀,眉眼含愁,身穿素色道袍,双手合十跪于佛前。背景是一间简朴禅房,窗外竹影斑驳。画角题诗两句:
> **“身陷空门非我愿,梦中犹唤女儿名。”**
落款无名,唯有一枚极小的莲花印。
她指尖颤抖,几乎握不住那绢布。
这不是别人画的。这是娘……在偷偷想她。
翌日清晨,队伍悄然启程。对外宣称陆将军携家眷回乡省亲,实则一路轻装简行,昼伏夜出。七日后抵达罗扶,暂居旧宅。陈左早已备好一切,又悄悄联络了几位可信的老街坊,协助打探京城动静。
第三日,戴缨换上粗布衣裙,头戴斗笠,扮作采药女子,由长安化装成老仆陪同,乘一辆不起眼的驴车,向京西慈云庵而去。
春深露重,山道蜿蜒。远处钟声悠悠,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气息。待至庵门外百步,两人弃车步行,借林木掩护靠近。
只见那庵院不大,青瓦灰墙,门前两株古柏苍劲如铁。并无香客进出,唯有两名尼姑在扫落叶,动作机械,神情呆滞。院墙高耸,飞鸟难越,角落一处小窗钉着铁条,隐约可见内里昏暗。
“东厢第三间。”长安低声道,“据线报,近年有一位‘苏姓施主’独居其中,不得见客,饮食由专人递送,连经课都不参与。”
戴缨的心跳如擂鼓。
她取出随身药包,将安神散混入一枚蜜丸,又取出一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那是她幼时亲手为母亲做的第一件针线活,虽粗糙不堪,却是娘一直舍不得丢的东西。她将蜜丸藏于荷包夹层,交予长安安排的眼线,一名常来送菜的老妪。
“就说是一位故人托付之物,请她务必收下。”
老妪犹豫片刻,终是接过,颤声道:“姑娘……你们到底是谁?”
“我是她女儿。”戴缨摘下斗笠,露出真容,“若您见到她,请告诉她,当年那个躲在柴房背《女诫》的小丫头,如今回来了。”
老妪浑身一震,老泪纵横,连连点头而去。
三日煎熬,如历三秋。
第四日黎明,老妪匆匆返回,面色惨白:“她……她昨夜服了蜜丸后忽然清醒,连喊三声‘缨儿’,又哭又笑,惊动了庵主。今晨已被转移到后院密室,守卫加派,连我都进不去了!”
戴缨如遭雷击,踉跄扶树才未倒下。
“但她留了这个给你。”老妪哆嗦着递出一片破布,上面用炭笔歪斜写着几个字:
> **“莫救我,保全你自己。”**
她盯着那字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笑声凄厉如刀割夜空。
“保全我自己?”她喃喃,“娘,你把我生下来,不是为了让我独自活着的。”
她转身对长安下令:“传信阿晏,让他即刻调兵围庵,不得延误。我要亲眼见她,哪怕踏着血路也要进去。”
长安欲劝,却见她眼中光芒决绝,如同淬火之刃,终是领命而去。
两日后,一道圣旨突降慈云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慈云庵非法拘禁前谢府妾室杨氏婉一事属实,着即解禁还家,原庵主持及涉事官员革职查办,交刑部问罪。
圣旨由陆铭章亲自押送,身后百名铁甲骑兵列阵而立,旌旗猎猎,杀气冲霄。
庵门大开,众尼跪伏于地。
戴缨一身素衣,稳步走入。
穿过重重回廊,终于来到后院密室。门锁已毁,两名侍卫守在一旁。她推门而入,只见一名枯瘦女子蜷坐于草席之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双手被铁链锁在墙角。
“娘……”她轻唤一声,跪行至前。
那女子缓缓抬头,浑浊双眼望来,先是茫然,继而剧烈颤抖:“你……你是……缨儿?”
“是我。”她哽咽着握住母亲的手,“我来接你回家了。”
杨三娘突然嚎啕大哭,铁链哗啦作响:“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他们说我死了,把你骗走,又说我疯了,不让我写信……可我一直记得你的名字,每天念一百遍……”
戴缨紧紧抱住她,泪水浸透彼此衣襟。
这一刻,她不再是镇北将军的妻子、百姓口中的传奇女子,只是一个终于找回母亲的女儿。
三日后,母女同返罗扶。小肆门前张灯结彩,陈左率众迎于路口,归雁捧出新蒸的香饼,福顺高呼:“夫人接娘归来了!”
消息如风传遍四方。有人送来衣物被褥,有人悄悄放下药材补品,更有几位曾受戴缨接济的孤寡老人,自发聚集在村口焚香祷告,说是“善心得报,天理昭彰”。
陆铭章请来太医为杨三娘诊治。多年囚禁与药物控制使她体弱神衰,但心智尚存,只需静养便可恢复。她最爱坐在院中晒太阳,看元佑玩耍,听戴缨讲这些年的经历,每每听到惊险处便紧握女儿的手,泪流不止。
“我对不起你。”她常说,“没能护住你。”
“您给了我生命,这就够了。”戴缨总是这样回答,“剩下的路,我用自己的脚走出来了。”
一个月后,朝廷正式下诏,追认杨婉为谢太傅正室侧妃(追赠),赐宅一所,年俸优恤。同时重申戴缨身份:陆铭章嫡妻,非妾非婢,礼仪等同诰命夫人。
而在诏书之外,更有一份私函由皇帝亲笔所书,交予陆铭章:
> “卿妻戴氏,坚韧卓绝,智勇兼备,实乃国之奇女子。朕有意授其‘巾帼参议’之衔,可列席政事堂外围会议,专司民生疾苦、妇孺权益诸务。望卿转达,若肯应允,即刻拟旨。”
陆铭章将信递给戴缨时,她正在教元佑认字。
她看完,久久未语。
“你怎么想?”他问。
她抬头看向窗外??春阳正好,柳絮纷飞,归雁带着一群孩童在院中做香饼,笑声清脆。远处传来卖花声,叫的是:“海棠开了!并蒂的海棠开了!”
她忽然笑了。
“我不做官。”她说,“但我可以做事。”
“嗯?”
“我想办一座学堂。”她目光明亮,“专收贫家女童,教她们识字、算账、医理、织绣。不让她们再像我一样,只能靠卖绣帕活下去。我要让她们知道,女子也可以读书明志,也可以自立于世。”
陆铭章静静听着,嘴角慢慢扬起。
“那就叫‘解春衫学堂’。”他说,“每一届新生入学,都要读你写的那句话。”
她点头,轻声念出:
**“解得春衫旧,始知人间暖。”**
夏初,学堂奠基。陆铭章亲自题写匾额,戴缨带着母亲和元佑到场洒土。杨三娘颤巍巍捧起一?黄土,放入基坑,口中低声祝祷:“愿我女儿所行之路,再无风雪;愿天下女子,皆能挺胸做人。”
几年后,这座学堂走出的第一批学生中,有人成了医女,有人做了账房先生,还有人远赴边疆,为将士缝制冬衣。她们每年清明都会回到罗扶,在“解春衫”门前献上一束海棠。
而戴缨与陆铭章,始终并肩而行。
他们走过战火纷飞的北境,也走过市井喧嚣的长安;见过权臣倾轧,也见过百姓欢颜。无论风雨如何变幻,他们的手从未松开。
某年冬夜,大雪覆城,炉火正红。元佑已长成少年,带着自己的小弟子在院中练剑。戴缨靠在陆铭章肩头,翻阅一本新编的《女子启蒙录》,其中一页赫然写着:
> **“戴氏缨,字解春,罗扶人也。少孤苦,鬻绣为生。后佐夫平乱,昭雪冤屈,建学堂以启民智。世人称其‘春衫先生’,誉为‘不着凤冠的皇后’。”**
她合上书,轻笑道:“这称号太过。”
他搂紧她:“在我心中,你早就是皇后了。”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灯火温暖。
那一夜,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过往的伤痛,只是静静依偎,听着炉上茶壶咕嘟作响,等着明天的日出。
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圆满,不是复仇得逞,不是地位显赫,而是当你历经千帆归来,仍有一个人,在灯下为你留一碗热汤,唤你一声“阿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