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缨对陆铭章虽说怀疑,但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做出跟踪他的事情,那样她会看不起自己,那也不是她,她还是更喜欢坦荡一点。
但其实她哪怕尾随一次,又或是让福顺跟一次,事情也就真相大白了。
因为陆铭章去的是一户普通人家,而这户人家正是那日元初同戴缨说的那户,戴缨出于对陆铭章的信任,还有她极强的自尊,不愿被人看笑话。
也就是常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但凡她当时多追问元初一句,陆铭章和长安是在哪条街,又是在哪个坊市出现的,一一细问清楚。
她就会有一个更大的新发现。
因为元初说,那日她看见陆铭章的马车,后又坐在茶摊等了小半日,见陆铭章从巷子出来,而那条巷子正是福顺那日带她去的那处。
她情愿从他嘴里亲自问出究竟,让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也不愿让自己偷偷摸摸行那跟踪的勾当。
次日,陆铭章去了郡王府,元载见了他,态度殷切得不行,同陆铭章阴沉的面色全然两派。
“怎么了这是?”元载问道,脸上的笑意是掩也掩不住,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很开心。
陆铭章往他那笑脸上扫了一眼,说道:“阿缨她知道了,我不能再瞒她。”
“知道了?!”元载眉头微蹙,说道,“你怎的让她知道了,不是说好了再缓一缓,等时机合适就让她母女二人相见。”
此事源于那日陆铭章质问元载有关杨三娘一事,问他把人藏哪里了。
元载这几日心情很是惬意,不为别的,就因为陆铭章见了杨三娘后,三娘连带着对他都多了一分笑,平日对他爱答不理,现在也愿意同他多说话,腔音也不自觉变得柔软。
正在思忖间,谁知陆铭章冷笑一声:“缓?再缓我家娘子都快缓没了。”
元载以为他言语夸大:“哪就那般严重。”
“那丫头最是机灵的一人,什么都瞒不过她……”
“所以她知道她娘亲还活着?”元载说道,“你也是,一向再谨慎不过的一人,怎么叫她察觉了。”
陆铭章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元载见状,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丫头倒不是察觉到她娘亲还活着,她……”陆铭章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她以为我在外面有了女人。”
“以为你在外面有了女人?这都什么跟什么。”元载一时间有些接应不上。
陆铭章将胳膊伸到元载面前,元载将头往后微仰:“做什么?”
“你闻闻。”陆铭章说道。
元载挑了挑眉:“两个大老爷们,我闻你衣袖干嘛。”
陆铭章收回手,叹声道:“她闻到了我身上的香息,不属于我的香。”
“这丫头是狗鼻……”
元载话未说完,陆铭章一个眼刀横来,他就住了嘴。
原来那日,两人也是在这间书房,元载同陆铭章说了他和杨三娘的旧事,他二人分开后,陆铭章离开了康城,元载却留下来探寻了杨三娘夫家的住处,然后追寻过去。
之后他又如何在杨三娘的冷然中一面痛苦一面放不下。
说到最后,元载问陆铭章想不想见一见杨三娘,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戴缨的夫。
他觉得可以让他二人见一面,说不定还能借陆铭章改善一下他和杨三娘的关系。
陆铭章自然是愿意,不过元载还得问过杨三娘的意思,好在杨三娘也应下了。
……
陆铭章见到杨三娘时,如同从前一样,唤了一声女东家。
这一声,叫杨三娘难得地笑了起来:“一别多年,你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陆铭章向杨三娘深深拜了拜,杨三娘没有避让,受了他的礼。
两人坐于后院棚架之下,这里是个庇荫之地,旁边还有一方不大不小的湖,坐在这里不像屋室里那样闷人,偶尔吹来的湖风带着凉意,叫人心气通畅。
陆铭章先是开口问道:“夫人身子可还安好?”
杨三娘颔首道:“前些年是虚弱了些,如今没有不好的,都好。”
陆铭章往她面上扫了一眼,见其面色红润透着光,不像多病多灾的样子。
“阿缨……她怎么样?”杨三娘就着这个话头,看似随口问出,只是她略紧的腔音昭示着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陆铭章不知该不该把戴缨曾经的遭遇告诉她,而他犹豫的这一瞬间,让杨三娘心里一突,问道:“怎么,是有什么不方便开口?她……可是过得不好?”
母亲的直觉让她捕捉到一丝不好的气息。
陆铭章觉着不管杨三娘是个什么想法,也不管她为何避着戴缨,他还该同她说一说戴缨从前的遭遇。
“并非不方便开口。”陆铭章斟酌着字句,说道,“只是我在想,该如何更为妥帖地回答夫人适才的问话。”
杨三娘微笑道:“阿晏,你知不知道,当我得知你娶了阿缨,我心里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
不及她话说完,陆铭章开口打断了她:“不是娶。”
“什么?”杨三娘嘴角的笑意尚未褪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不解。
陆铭章说道:“元载没有告诉夫人?”
或许元载对杨三娘有所保留,只拣了让她宽心的部分说。
“他说,你们走到了一起,你待阿缨很好。”
元载告诉她,说女儿进了陆府,而这陆府的家主就是当年的阿晏,那个在嘉木坊做账房先生的阿晏,那个比婆子丫鬟还会看护女儿的阿晏。
当时,她听到此处,算是彻底地将心放进肚子里,再没什么顾虑,女儿终身有靠,且是交付给品性可靠之人,只可惜自己无法亲眼见证。
于是渐渐地将一颗牵挂女儿的心转移到身边的人和事上。
“阿晏,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你对阿缨不会差,她儿时最喜欢黏着你,所以我是放心的。”
杨三娘说着,她对陆铭章亲近的态度,还有和缓的语调与她对待元载时那种复杂甚至带刺的态度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她就看出他是个稳妥之人。
而这次他们到罗扶,元载也同她说了,他们原是来接引金城公主,结果在路上遇袭,而这背后有大衍小皇帝的默许甚至推动。
元载解释说,陆铭章身居宰执高位,功高震主,让小皇帝萧岩深深忌惮,所以不惜借罗扶之手除掉他。
只是罗扶帝另有算计,未对陆铭章赶尽杀绝,反而暗中接纳。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只要陆铭章不死,以他的能力与谋略,自然知道该如何与罗扶周旋,为自己和身边的人谋一条生路。
杨三娘不会想得太广阔、太深远,并不太懂朝堂之事,她的世界很小,囿于自己的小家,而小家的中心就是子女和相依的另一半。
倘若戴万昌不曾辜负她,不曾让她一次次失望直至心死,那么戴万昌和戴缨便是她的全部,比天还要大,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撼动这份重心。
哪怕那个时候在康城,身边出现了一个英俊风趣的少年,小心翼翼又执着地向她示好,她也始终固守着自己的界限,不为所动。
所以,她不关心家国大事和权力更迭,在得知陆铭章带着女儿遇袭后,她无比担心,当知道他们脱离了险境,在庆幸之余又生出一点点安慰。
这份安慰的情绪是因为女儿和她同在一座城,只是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同她会面,心里充满了渴望相见的冲动,却又被更深的害怕与羞耻感紧紧攫住。
因为她认为自己弃了女儿,虽说有苦衷,可她清楚所有的苦衷不过是借口。
她无颜面对她,不过既然她和阿晏在罗扶安定下,日子还有很多,不要紧,可以从长计议,她会寻一个更为恰当的时机出现。
“只是你说的‘不是娶’是何意?”杨三娘问道。
陆铭章便将他和戴缨如何相遇,还有怎么纳她为妾,这一曲折的过程择其重点道了出来:“眼下她还只是一个妾室。”
“啪”的一声,杨三娘猛地拍向桌面,气息不平地没有道出一句话,缓了几息后,努力使自己平复心绪。
陆铭章曾是大衍的高官,女儿不过一个商户之女,他二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先前她听元载说陆铭章就是阿晏,还娶了自家女儿,就把这些现实问题统统忽略掉。
“夫人莫要动怒,阿缨眼下虽是妾室,但阿晏唯她一人,待去了北境,便将她……”
“去北境?”杨三娘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怎么还要去北境,既然大衍没有容身之所,就在这罗扶京都住下,岂不更好?”
陆铭章不好同她说太多,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杨三娘便没在这个问题上多问,转口再次提起女儿:“你看看,说了半日又扯远了,阿晏,你同我说一说,阿缨这些年究竟过得如何?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你都告诉我,莫要瞒我,我想听。”
陆铭章点了点头,他原也不打算隐瞒,于是将戴缨从平谷去了京都后,住在谢家所遭受的一切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