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缨挨近陆铭章,正要把那件困扰她的事情道出来,谁知鲁大从外走来,立在月洞门处。
“爷,郡王府来人了。”
两人的谈话中断,戴缨知他一回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必有一番事务,于是把话头掩下,暂且不提。
陆铭章到郡王府时,天已微暗,暮色如淡墨般在天边洇染开。
元载邀他坐于湖畔边,湖边设了一方小巧的紫檀木几,几上摆着几碟精致菜馔和一壶陈年佳酿,两人就这么对坐闲饮。
“你人还未归,捷报已传遍了整个罗扶朝野。”元载说道,“明日就是你不打算进宫,我皇兄也必定要传召你,你这把刀,他用得正顺手。”
陆铭章点了点头,神色平静,举起酒盏,呷了一口。
元载往他面上睃了几眼,见他眉宇间虽有疲惫,但精神尚好,又问:“回来后,那丫头必是高兴坏了。”
陆铭章放下酒盏,笑道:“一回来我就歇下了,她怕惊扰我,也不在房里待,坐在院里磨桂花粉,说是做桂花糕。”
说起戴缨,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元载听后,笑出声:“那好,待她做好了,你拿些来叫我也尝尝。”
“你这王府还少这些?要什么没有,要什么吃不到,缺这一口点心?”
“那怎么一样,我也尝尝小丫头的手艺。”元载说道。
陆铭章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元载端起酒,目光擦着杯沿,又往陆铭章面上看了一眼,再不着痕迹地敛下,待他放下酒盏时,却发现陆铭章的神情有些古怪。
“问你件事情。”陆铭章说道。
元载心里一紧:“何事?”
陆铭章将指腹在酒盏上缓缓摩挲,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给自己续酒,再给对面的元载续上一盏。
元载目光紧着,等着他的问话。
陆铭章缓缓开口道:“兄长。”
元载把腰板挺直,认真道:“你说,我听着。”
陆铭章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你看我是不是不比从前?”
“什么?”
他问得有些没头没脑,元载没会过他的意思,这个“不比从前”是指权势、心境,还是别的什么?
“就是……”陆铭章难得地词穷了一下,继续道,“我看起来容貌是否有改?”
元载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问话后,松了一口气,陆铭章见对面没有回音,抬眼看去,就见元载坐在那里发怔,不知在想什么,于是伸指在两人之间的几面上“笃、笃”敲了两下。
“想什么,一副失魂样。”
元载回过神,接过话头:“你刚才问我你容貌是否有改?”接着玩笑似的道了一句,“怎的,这是担心自己老了,风雅不存?”
他以为自己说了这话,陆铭章要么默脸不语,要么用他那犀利的言语回击,谁知他却叹了一声。
“是老了……”
说罢又饮过一盏酒。
这倒让元载稀奇,问道:“怎么突然发出此等感叹,三十多岁就老了?照你这般说,我岂不更老?”
谁知陆铭章睃了他一眼后,一点不客气地说道:“你也老了。”
元载一口气闷在那里半天缓不上来。
“去,去,你承认你老就得了,还非把我拖上,本王三十多年岁,正值盛年,要老你自己一个人老去。”
元载又问:“怎的突然生出如此感叹?”
陆铭章执起酒壶:“我年长她太多……待她再长几岁,正值青春之年,我却已是暮年。”
元载听罢后,笑出声,到后来笑声止不住。
陆铭章蹙眉道:“很可笑?”
元载慢慢止住笑声,往陆铭章面上看去:“你不觉得可笑?还是说你真这样想?”
陆铭章不语。
“以你和她年岁的差距,不过十岁,怎会她正值青春,而你却到了暮年,数目到你这儿就有了不同的算法?还是说你一岁抵那丫头两岁,你二人相差了二十岁?”
说到这里,元载正了面色,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别说差十岁,就是相隔二十岁又如何,真心在意那人,不论她年岁大小,喜欢就是喜欢。”
“她不嫌弃你年岁长,你也莫要嫌弃她年岁小,只论真心。”
陆铭章被这话触动,再看向元载时,脸还是那张脸,威肃中带着几分落拓不羁,却像第一次认识他,不得不叫他重新审视。
元载不敢迎向陆铭章的目光,于是扯开话头,聊些别的。
陆铭章回到宅子时,天已完全暗下。
“爷晚间可用饭了?”戴缨问道。
陆铭章点头道:“用了。”
戴缨让厨房拿了一碟新蒸的桂花糕来,再用筷箸夹了一块置于小碟中,递到他面前:“尝尝看。”
陆铭章接过,还未品尝,先是糯米的清香和着桂花的甜香随着热气扑来,接着拈入嘴里,尝了一口:“细腻、柔润,没有过分的甜腻,美味。”
得了这个肯定,戴缨笑着坐到他的对面:“厨娘做了许多,一会儿我让她给隔壁两家送些。”
“你让她再包些,我让人送去郡王府。”陆铭章又吃了一块,才放下筷箸。
“郡王府?那位祁郡王?”
“是,就是他,他听说你做了桂花糕,便问我讨要,我应下了。”
戴缨点了点头:“这桂花糕都是自家吃的小玩意,就是市面上也多得是,他堂堂一个王爷也稀罕这些?”
“谁知道,反正有多的,送些与他。”陆铭章又尝过一块后,拿香茶漱口。
戴缨转身去了厨房,让厨娘把桂花糕另包一份,叫鲁大送去郡王府,吩咐好一切后回到屋里,关上房门,走到他的身边坐下。
“爷,妾身有件怪事要同你说。”
陆铭章见她态度认真,再一回想傍晚时分,她就好似有话同他说,只是那会儿他去了郡王府,于是牵她坐到里间的罗汉榻上。
两人对坐,中间隔着一方小案,小案上摆了一个玉色的细颈瓶,里面插了几根院子里的翠枝叶,旁边有一个小香炉,炉顶冒出紫灰色的烟丝。
“何事?”陆铭章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到我跟前来。”
戴缨敛起层叠的衣裙,绕过小几,挨挤到他身侧,长久未见,她还有些羞怯,可靠近了,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含混着微弱的酒息,又自然而然地想往他身上更加靠拢。
“有件事,妾身先前一直未同爷说明。”戴缨将开店后被一辆马车尾随之事道了出来,“先时以为是那冯牧之,后来觉着不像。”
“被马车尾随?几时的事?”陆铭章嗓音一紧,“你先时为何不说?”
他要知道还有这事,离行前势要把尾随之人揪出来。
她见他似有责怪的意思,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陆铭章声音仍有些生硬:“继续说来。”
戴缨本想把这中间的过程再讲细一些,譬如她到马车前询问情况,结果车内人没有应答,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见陆铭章一副严肃的样子,就把这话忽略过去,直接讲那日买冰遇见的事。
“你说那妇人很像你娘亲?”陆铭章反复确认。
“不是很像,在妾身看来,那妇人就是我娘亲。”
戴缨终于把心里的秘密道了出来,天知道她忍得有多辛苦,她日日盼着陆铭章归来,一部分原因是她思念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她急需他这个倾听者。
“之后呢?”陆铭章问道。
戴缨没有察觉到陆铭章眼底闪过的异色,说道:“后来妾身叫福顺跟了上去,他认准了住址,又将妾身带过去,谁知上门询问,那里只住了一个丧妻的男子。”
“妾身又问周边的商铺,皆是这么回答。”
戴缨把脚并拢,又分开,再并拢,然后无聊地扯了扯自己的袜子头,揪出一个尖尖。
陆铭章本在沉思当中,无意间瞥到她的小动作,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她的袜子穿好,然后捉住她的脚踝,放到自己盘起的两腿间的空处。
“你确定那人……”他本想说,你确认那人是你娘亲,话到嘴边又改口,“你确认那人和你娘亲很像?”
戴缨点了点头:“那会儿再肯定不过,现在嘛,妾身不能肯定,福顺也说不准,兴是日头太大,头脑发晕也未可知。”
毕竟这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陆铭章笑了笑,没有接话,直到戴缨一声低呼,他才发现自己给她揉捏小腿的手,因为没控制好力道,把她摁疼了,于是赶紧松开手。
“阿缨,你想不想你娘亲?”他问她,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
戴缨低下眼,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前一世,自从娘亲过世,为她照亮前途的微弱灯光就熄了,这世上就再没有真正关心她的人。
这一世,出现了一个陆铭章,她有幸从他那里得到了体贴和怜爱,她不再是一个人,他一手提灯,一手牵着她,两人在茫茫的路上相伴前行。
现在问她是否思念娘亲,该怎么说呢,更多的是一种缅怀,对消逝之人的接纳,接受了他们的远去,并且不再会出现的释然。
这种释然是大悲之后随着时间被抚平,仍残留于褶皱中的伤感,它不像自主的选择,更像是一种被迫的接受。
“想也没有用,想她就能活过来了?”戴缨以一种轻松的语调问道……